母亲给儿子熬了最后的酥油汤，又亲自给儿子从碗柜上取下银碗。熟透的火烧馍散发出酥脆的麦香。
母亲平静地看着儿子的眼睛，对儿子说：“我的儿子，好好吃饱吧。”
儿子深情地看着母亲，想说什么却闭上了嘴巴。
母亲说：“你有话就说吧。”
儿子再把头埋下去，认真地吃喝起来。
吃了一半的火烧馍时，外面响起杂乱的脚步声，然后是敲门、捶门、砸门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暴烈、响亮。
母亲说：“我的儿子，这顿饭你慢慢地吃，不要太快！”
窗外的声音显得咄咄逼人，声音中像是有无数的怒火在燎天噬地呢。此时，还有枪声从窗口啸叫着飞到灶头，再钻进灶壁里，同时窸窸窣窣地抖落下许多的尘屑。
儿子终于把馍吃完了，盅里的酥油汤也只剩了一层浅浅的黄灿灿的液体，把茶碗里的茶也喝完了。
儿子站起身。母亲觉得自己差一点将胸中憋屈的悲声放泄了出去，好在转身的一刻，她把牙齿一咬，胆汁般的苦水回落了下去。
母亲又问：“吃好了？”
“是，阿妈，吃好了。”
母亲又一次觉得自己无法忍住扑过去抱吻儿子的冲动，儿子低头的瞬间，她攥紧拳头，任由电流般的痛楚幽幽地剖开心瓣再猛然沸腾后隐藏了起来。
儿子在前母亲在后走出正屋，下梯，拉开门闩，把门敞开，平静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一时之间，他们都傻了眼。刚把他们父亲杀死在院子的仇人此刻没有带枪，连腰间的刀子都消失了，竟然是赤手空拳，像一个待宰的无辜的羊羔。
母亲说：“你们不是要我儿子的命吗？我把自己的儿子带来了。我儿子刚为他父亲报了仇，现在，一命还一命，天公地道，我和我的儿子没有任何话可说。但是，我请求你们，看在我们寡母独子的分上，请让我们自己把命献出来吧。求求你们了！”
在喑哑而蛮横的乌曲河边，儿子已经在背上捆牢了石板。
母亲再也无法自持，摇晃着身子扑向儿子，深情地长吻儿子。
母亲揩干儿子的眼泪后，儿子低声请求母亲不要哭泣，请求母亲让他安稳前行。
当母亲在那张多皱的脸上挤绽出一丝阳光般金亮的微笑时，儿子走上古老的伸臂木桥。
儿子还没有跳下去，咬紧牙齿的母亲的泪水泛滥开来……大地在颤抖。
随着“咚”的一声——母亲觉得儿子“咚”地跳到自己的心里来了，深深的，尖锐的，疼痛的——先还冒起了一串水泡，然后，一片阒寂，水面恢复了原初的平静，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疼痛的母亲也深深地浸没到岁月深处了，无言无语却感天动地。仇家像乌云般流散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