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十二金钱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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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觅枝栖投亲遭白眼 怜弱质假馆试为媒(1)

玉幡杆杨华看这贺太太一闻李知府夫妇惨遭不幸,立刻语涉吞吐,面现疑难之色,似乎并没有亲戚关切之情。杨华心中很觉不快,遂向李映霞看了一眼。李映霞低着头,竟也沉吟着说不出话来。杨华想教李映霞面吐借寓避难之意。李映霞竟勾起心中的悲感,想到自己命运怎的这么不济,大远地奔来,偏偏赶上表舅没在家,不由潸然下泪。她却不知道这位表舅母乃是推托之辞。

玉幡杆杨华候了一会,见李映霞兀自无言,便再忍不住道:“贺太太,令亲李小姐现在穷途无依,大远投奔你老来。我听府衙中人说,贺老爷已然公毕归衙,也许还没有回公馆呢,务必请贺太太垂情至亲,把李小姐留下。我和步云是莫逆之交,将来步云不久必来……”

还没容杨华说完,这贺太太便笑道:“杨少爷你不知道,我们老爷脾气大,我做不了他的主。他没在家,我实在不敢替他留亲戚,我怕受他的埋怨。说句不怕您见笑的话吧,李姑娘和我别看是表亲,可是我们这是头次见面呀!”杨华道:“贺太太,府上和李小姐……”这贺太太不容杨华开口,早又抢着说道:“可是呀,亲戚总是亲戚,断不会大远地假冒来,无奈我们老爷没在家,我们这里又实在地方小。……好在宁先也快回来了,杨华少爷既然和李公子是至交,可以请你把李小姐接了去,先在你府上暂住几天。只要我们老爷一回来,我必定告诉他,他那时候一定要亲自把李小姐接来居住的。李姑娘,你现住在哪里呀?是在店房,还是在这位杨少爷府上呢?若是住在杨少爷的府上,可没的说了,亲戚朋友都是一样。要是住在店里呢,可以再住几天,等着我们老爷回来。”

正说处,那个隔窗探头的瘦脸微髯的男子咳了一声,竟从东内间出来,由杨、李二人面前走过。斜眼角看了他们一眼,踱向西内间去了。贺太太抬头看了看,并没有给二人引见。杨华心中一动,忙站起来道:“请坐,这位是府上哪一位?”那人不答言,径自撩门帘进去。贺太太面上变了变,代答道:“不相干,这是家里人,你不认得。”接着说:“等我们老爷回来,他要是能够收留姑娘,他一定接你去。就是家里地方窄,不能够住,他也要给你另想办法的。”说着,那个女仆从西内间出来,道:“太太,里面请您说话。”

贺太太眉头一皱道:“好吧,姑娘、杨少爷你坐着。周妈倒茶来。”贺太太站起来,姗姗地走进西内间。杨华和李映霞相视无言,为起难来。李映霞含悲欲泪,低声说:“她不肯收留我。”

杨华摇了摇头,侧耳听西内间,一男一女正在呶呶争辩,却是语声极低。杨华对女仆低声问道:“刚才那位,我瞧着很面熟,不是你们老爷么?”那女仆一怔道:“你跟我们老爷认识不认识呢?”杨华道:“我眼拙不敢冒认,一定是他了。”女仆正要还言,只听贺太太在内间叫道:“周妈,进来。”周妈一缩脖子,连忙进去了。

杨华眼望着李映霞,侧耳听着内间说话。李映霞也十分注意,侧耳细听屋中人语,高一声,低一声,好象拌嘴。杨华低问道:“那人是你表舅么?”李映霞皱眉道:“那个人细眉瘦脸,模样很象,可是从前没有胡须。”不禁微叹道:“是我表舅,难道他不肯认么?”杨华也皱眉道:“谁知道呢?”

忽然门帘一撩,那个贺太太走了出来;眉宇间隐含不悦,坐在椅子上,向李映霞冷冷地说道:“就是这样吧,你先回去,别的话等我们老爷回来。你现在住在哪儿?可以把地名留下来。”说着向那女仆瞥了一眼,竟象预先嘱咐好了似的,女仆立刻在旁说道:“李小姐不是坐轿来的么?我给你看轿去。”

李映霞向杨华望了一眼,不禁玉容一惨,竟站了起来。玉幡杆杨华更是忿然,说了声:“打扰!”转脸对李映霞道:“李小姐,咱们暂先回去。你不要为难,贺老爷想必回来得也快。……”两个人无可奈何,告辞出来。那位贺太太只送到院阶前,便不送了。

李映霞上了轿,禁不住掩面悲泣起来。回到店房,向杨华问计道:“这怎么好?”杨华踧踖良久,道:“我再打听打听去,你不必着急。”

玉幡杆杨华把李映霞留在店房,独自到府衙,探问贺宁先。头一趟去,门房说早就回来好几天了。杨华疑讶道:“怎么他家里人说他没有回来呢?”门房笑了笑道:“这个我们可不知道了。”杨华便掏出名帖来,想在府衙内求见贺宁先。名帖投进去,半晌又拿出来道:“贺老爷现时没在衙门。”杨华收回名帖。第二次再去,仍没有见着。第三次再去,却出来一个人,把杨华问了一回,末后摇头道:“贺老爷昨天奉命出差去了。”

玉幡杆无计可施,为了安插李映霞,竟在淮安滞留多日。心中烦闷,便不时到府衙探问,有时就到街上闲走。

这一日忽在府城得遇少时的故友李季庵。李季庵家资富有,为淮阴世家,本和杨华有通家之好。李季庵的祖父也做过知州。后来李季庵之祖父还乡,置下不少田产。李季庵家居守制,便不再出来问世,遂在淮安守着祖产,做起绅士来。

此日旧友重逢,班荆道故,杨、李二人在路旁握手晤谈甚快。李季庵便把杨华邀到家中,又引到内宅与妻室相见,意思很是亲切。薄备小酌,边饮边谈。李季庵便打听杨华近来作何贵干?杨华把近日状况约略说了。李季庵又问杨华,到淮安府有什么事情?现在住在哪里?杨华叹道:“我是管了一桩闲事,把麻烦找在自己身上了。现在我住在店里。”李季庵道:“贤弟,你怎么不住在我这里,反而住起店来?”

杨华笑道:“我只知李大哥住在淮安城,我可不知道你的详细地名啊。再说,要只是我一个人,我就可以投奔大哥来了;无奈我如今是给人家送家眷来的,我还带着一位宦家小姐呢。”李季庵诧然说道:“你给谁送家眷,是谁家的小姐教你护送?你说你找来麻烦,是什么麻烦事呢?”

杨华遂将搭救李知府的小姐这桩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接着说道:“现在李小姐穷途末路,无可投止。大远地奔到淮安府来,意欲投奔他的表舅。不意他的表舅贺宁先因公晋省,他的家人拒而不收,把这个李小姐困在店中,已经十多天了。李小姐一日不得安顿,我一日不得脱身。李大哥是本地绅士,可晓得贺宁先这个人么?”

李季庵听得杨华说到夜战群寇,救出李映霞的事来,夫妻两个不由咋舌骇然。李季庵说:“一别十年,想不到贤弟竟练会了这么一身好功夫,居然打败群贼,救出宦裔……只是,贤弟你说的这个贺宁先,的确是在府衙做事,听说还很拿权,我倒不晓得他已经离开府衙晋省。贤弟携带宦家小姐在店房里住,太不方便,何不把李小姐接到我舍下来?”

杨华正因和李映霞住在店房诸多不便,一听李季庵这话,正是求之不得。当下这两个人谈了一会儿,杨华告辞。随后,李季庵夫妻竟带仆人,相伴着到店里来。李夫人见了李映霞,殷勤动问,说道:“李小姐玉洁冰清,遭此劫难,我夫妻非常同情,若是不嫌弃的话,请到舍下暂住几天。等着令亲回来,再投奔了去不妨。”

李映霞非常感激,遂由李季庵吩咐仆人,雇来小轿,把李映霞接了过去,就在内宅拨一静室居住。玉幡杆杨华另由李季庵把书房收拾了,就住在书房里面。

李映霞娇婉知礼,虽遭大故,神志不乱,把自己所遭的苦难,和肖大哥、杨恩兄一番垂救之情,一一对李夫人说了。言下很是感激,就是:“救命之恩尚小,全节之德宽大。我李氏门中不致玷辱了门楣,实在是杨恩兄的恩赐。”话里话外,感切刻骨,把杨恩兄长、杨恩兄短,不时地念念不绝于口。

女孩子的心情自有许多掩饰,可是明眼人自能体察得出来。人们又性多好奇,李映霞一个知府千金,遭际这番大难,正是惊心动魄。她的话,深深地引起了李季庵夫妻的怜悯。李映霞年甫及笄,身在穷途,可是以礼自持,谈吐清朗,饶有大家风范。李夫人更是爱惜她,又可怜她落魄无依,又佩服她聪明贞正。

李映霞已在李季庵家寄寓数日,叙起家常来。李夫人问知她父李建松太守,竟以贾怨绅豪,被陷失职,气恼得病,身死在客馆,仇人不但不饶,又遣刺客杀家掠女,现在李家几遭灭门之祸。李映霞的胞兄步云,至今已是存亡莫卜了。李映霞年已十七岁,仍然小姑独处,并未订婚。

李映霞说到悲切处,李夫人很替她的身世着急,说道:“李小姐,你就是投奔到你表舅家,也不过是暂得存身之地,到底不是了局。你这将来的终身大事,将要托靠何人呢?”李映霞听了,莹莹含泪,低低地说道:“薄命人身遭父母重丧,又负着血海深仇,将来的话哪能谈得到?就是眼前,还是个不了之局呢!我那表舅母不肯收留我,我那表舅不知何日归来;归来之后,还不晓得怎么样?现在杨恩兄又心急直闹着要走。……”想到为难处,李映霞扪心拭泪,不胜凄楚,长叹一声道:“况且难女还有一样为难处。承杨恩兄一路搭救我,逃到这里来,非亲非故的……夫人你想,我多么难呀!”李映霞一阵哀咽,身在寄寓,欲哭不敢,将手巾掩嘴,抽抽噎噎地啜泣,竟说不出话来了。

李夫人也不禁替她难受,掉下泪来。遂往前挪了挪,握着李映霞的手,劝解了一会子。李季庵听杨华说,李夫人听李映霞说,夫妻俩已经把这件事全打听明白了。他俩孤男弱女,仓皇逃祸,已涉瓜田李下之嫌,李夫人为想成全李映霞,特意来试探李映霞的口气。

这一夜,李夫人和李映霞屏人闲谈,渐渐说到:“仲英兄弟是我们季庵从小的弟兄。现在仲英已经二十八岁了,可算是正当壮年。他已经断弦一年多了,至今还没有续娶。仲英为人慷慨任侠,家资富有,又是官宦人家,实在可以托付终身的。李小姐,要是不作什么的话,我可以替你保一保媒。那一来,李小姐可就终身有靠了。”李映霞蓦地红了脸,低头弄带,不言语了。

李映霞想到自己将来的结局,也曾打算过,一片芳心实已默许了杨华。她明知杨华年已二十八岁,自己才十七岁,年龄相差甚多。可是自己一个处女,身落恶魔之手,惨遭灭门之祸,承他一路相救,逃出虎口,危急时又承他背负而逃。肌肤相亲,自己将来不嫁人则已,若嫁人,不嫁他又嫁谁呢?只是,女孩子的心腹话,怎好对外人表白?又想到杨华对自己力避嫌疑,可是话里话外,他好象已有妻室了。现在李夫人说杨华已经断弦了。这岂不是天假良缘?

李映霞想:事情迫在这里,自己就是降志下嫁,为妾为媵,也所甘心,何况是续弦呢?杨恩兄的为人又慷慨,又正派,实堪以终身相托。何况自己现在无家可归,进退无路?李夫人当真给提婚,正是求之不得,自己将来也好办了,但不知杨恩兄的意思怎样?

男女之间,倘或彼此相悦,尽管含情未伸,可也会从不言中体察默喻出来。李映霞回想患难以来,杨恩兄对自己极力地守正避嫌。每对自己说话,连头也不敢抬,眼睛总看旁处。可是温情流露,很关切着自己,不能说是无意。不过仔细琢磨起来,总是怜惜自己之意居多,这正是杨华正派的地方。李映霞暗想:李夫人这番话,究竟是李季庵夫妻的意思呢?还是杨华的意思呢?

当下李映霞微睁着一双秀目,向李夫人望了望,一时脉脉无言。半晌,才口吐娇音道:“李夫人,难女今日身陷绝路,恍如穷鸟失林,我方寸已乱,也不晓得我该怎么着好。眼前我那苦命的父母一对遗榇,还遗弃在异乡呢!这教做子女的心上怎么下得去?况且我重孝在身,深仇未报,别的话更没法子说了。……李夫人,承你怜惜我,替我打算,我也不能瞒着您了。说一句不知羞耻的话,难女今日只盼望有一个人能替我葬亡亲、寻胞兄。替我告状、缉凶、报仇,难女情愿拿身子来报答他,为奴为婢,我也情愿。”

李映霞说的话,痛切透彻极了,李夫人不禁喟然。看着李映霞双眸凝泪,脸儿红红的,一字一顿地说出这话,真有懔然不可犯之色,不禁又怜又敬,遂握着李映霞的手,将自己一条手巾取出来,亲给李映霞拭泪。

李夫人抚肩安慰道:“李小姐,你的心,我明白了。我刚才想着,正因为你身在穷途,无依无靠,有许多难心事,都不是一个女孩儿家所能办到的,所以我才替你想出这么一条道来。杨兄弟的为人,是没有什么说的。李小姐你也看得出来,可说是又正派,又热心肠。你要是肯把终身大事,托咐了杨兄弟,他将来替你葬亲寻兄,鸣冤报仇,他一定都能对得住你。不过,杨兄弟今年二十八岁了,虽说岁数并不甚大,正在青年,只是比起李小姐来,可就相差太多了。你今年才十七岁,正在妙龄。他比你大十一岁呢,未免有点不相配。你是知府千金,途穷择嫁,主婚无人,我也知道你心里不好过。可是往回想呢,李小姐眼下一个亲人也没有,这终身大事不自己打算,又靠谁给你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