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破绽浑身光滑的你，无法留住风，也因此永远无法飞行。”
——柯恩达效应
巽傲到病房的时候，他妈妈在看电视。
一面看电视，一面剥石榴。
看见巽傲很高兴，把一半石榴递给他：“吃饭了吗？”
巽傲接过石榴，笑：“我今天去了宜家，看见一个很漂亮的灯呢。”
她胖了些，头发很蓬松地盘上去，看上去不那么稀疏了。
巽傲给她讲学校的事，讲班级里的笑话，讲在家居商场看见的灯。
妈妈没生病前，最喜欢各种各样的灯了。
从病房出来，巽傲去取款机，查了余额。
查过之后，坐在台阶上，对着人群发呆了好久。
地铁站对面的墙壁，被人涂鸦了各种颜色的图画，青色的墙壁在微暗浊的光下泛出妖气，人潮嚣杂的焦躁与不安没有冲淡它，反而更显出隧道的空阔、破败、老旧与冰凉。
巽傲架着画板。昏黄的灯光里，蛾子和不知名的昆虫挥舞着翅膀，嗡嗡嘤嘤。
阴沟里的水倒映着白色的月亮。
被画的那个人，头发花白，戴了一顶肮脏的旧呢子帽子。一只眼睛瞎了，浑浊的白色秽成一团。干瘪的下巴上灰色的胡须支棱着。
巽傲画好画给他，他捏着画的边角，看了又看。他喘息得很慢，发出沙哑病态的嘘嘘声。看完，他把画卷起，用一根皮绳捆好，收在大衣里。
他拿出三张纸钞，还有琐碎的棕黄色硬币。钱币上都印刻着咒文。
巽傲拿走了所有的硬币，把纸钞又放回老人的口袋里。
“你这样，我很不好意思。”
“没关系。”
老人笑了笑，又咳嗽起来。他皱眉，对巽傲招了招手，巽傲低下头去。
“要乱起来了。囤一点吃的在家里。平时少出去，能不上学，就不要上学了。”
巽傲挺起身，神色平静：“苏爷爷您呢，您打算到哪里去？”
老头哈哈大笑，拍了拍大衣放画像的位置。“我有了这个，能多活十年呢，当然是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好好活下去。”而后眼神又冷冽起来，望着巽傲，“你知道复兴公园的那个喷水池吧？”
“知道。”
“背面下的第二块砖是可以打开的。必要的时候，你可以用这个去那里。”他抬起手，把一把很小的铜钥匙放在他手里，“你自己多加小心。”
巽傲接过那把钥匙，神情依然平静：“嗯。谢您。”
小巷的灯轻佻地跳闪着。左边酒吧的后门传来喧嚣的笑闹声。巽傲一面走，一面看着手机接收的信息。他有一家名叫“天机勿药·不周山”的店，接各种各样的订单。诚如S0所说，周巽傲是个天才，他的能力不只是画画和飞行，他最厉害的能力是，能够突破任何防御，无论是圱禁，还是ZANNI，这让他可以畅行在任何网络，无论是人类的互联网，还是魔术师的法术网络“卡西法”。
人们用钱从他这里换取他们想要知道的事情的消息，有些涉及毒品、枪支和杀人。他从中收取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费用，但是他可以保证信息来源的可靠准确，以及双方人的身份的安全。比如刚刚他给那个爷爷提供的，是可以合法隐蔽地除掉他不孝顺的儿子的方法，提供方是法戒所的一名高级“问嘘官”，在人类社会的话，应该是最高法院检察长一类的职务。巽傲把对方提出的方法和药物以“rar折叠法”封印在肖像画中，虽然人类和其他魔术师看来，巽傲只是给了苏先生一张普通的油画画像而已。
巽傲把刚刚拿到的那把钥匙的信息放在他的网店页面上，很快就有买家发来信息，价格高得离谱。巽傲等到第三个人的时候，把那把钥匙出手了。当然苏爷爷是看不见这条信息的。
虽然很感激苏爷爷的好意。但是他目前真的不需要这个东西。他知道在复兴公园的喷泉池下面有一个通道可以进入第四象限，属于高等魔术师的世界，但是他不能一个人就这样逃掉，他爸爸在监狱里，他妈妈在医院，即便他绝顶聪明，三头六臂，却也有太多没办法解决的问题。
最主要的还是钱。他需要很多、很多、很多的钱。
***
快到家的时候，一家酒吧的后门忽然被人踹开，一个男人满身酒气地提着个女孩，按在墙上。那女孩奋力挣扎着，虽然毫无意义。
巽傲的礼帽是他的草帽，他常年戴着它，ZANNI耳钉则旋转到了暗蓝，除了魔术师之外，人或动物都看不见他。于是他走过去，从他的画笔袋子里抽出那根新买的蓝色油画笔，反过来，用尖的那一头朝着那男人的膝盖刺下。看起来纤细的塑料笔杆毫无障碍地刺入了那人的骨骼肌肉，像是穿过布丁一样从另一侧穿出来。
巽傲没有停下，而是把那个人的腿钉在地面上。和刺入人体一样，那只笔轻松地刺破了水泥地面。
男人尖叫着，躺倒在地，不知所措地前后摩擦移动着身体，却无法离开那儿一点。那女孩从墙上滑倒，巽傲接住她，带着她飞了两个街区，出现斩翼符咒的荧光标牌，他才把她留在灯火通明的超市前面。
回来的路上比较麻烦，因为礼帽里面的羽毛余额不多。不能使用魔法，他只能走回来。这次斩翼符咒更新的范围比之前更大了，进入夏季时令，符咒的释放时间也更长，这些意味着他们这群高中生每天在校外只有四五分钟可以使用魔法，而且羽毛的流量只有两三千KB。一旦使用超额，还会被巡察管理司的人盯上。
要是成年就好了。按照法律，成年就可以使用自己身体里的羽毛。他的羽毛是同龄人里最丰沛的。
巽傲走了三四条街，巡察管理司的那个人还跟着他。
他回头，发现是之前在地铁口见过的，那个挂着白色耳机的短发女孩，只是她头上原本悬浮着的白色小兔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巡查管理司的人特有的粉红色三角帽标记。
原来是伪装成人类的管理司姐姐啊。
他们这种高中生，在校外使用了魔法都会被摄录下来的，虽然出于隐私管理，对方看不到他做了什么，只能知道他在哪个区域调用了羽毛，数值是多少而已。如果数字过高，会派距离最近的管理员去检查一下。
巽傲看着那女孩，两个人站在马路的两侧，中间隔着斑马线，红绿灯在头顶一闪一闪。远山淡蓝色的暗影，衬托出两个人的鲜艳和年轻。
“我看见你救那个女生了哦。”女孩一面把棒棒糖从嘴里拿出来，一面说，“不过我们不能攻击普通人的，你知道吧？”
巽傲看着她，他的眼神平静纯洁，像是她说的一切和他全然无关一样。
“正常是要罚掉十倍的羽毛的。看在你做好事的分上，算你四倍好了。学生号码？”
巽傲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微笑起来。他平素不笑的时候，只是引人注目而已。这笑容却像是夜里瞬间炸裂的焰火，让人目眩。
一辆红色双层旅游大巴开过，转弯，把他们两个隔开。等大巴开走的时候，巽傲消失了。
女孩捏着棒棒糖，没有追：“以为这样就可以逃掉，也太天真了。”
她口袋里的米菲兔MP3，银色的播放键一闪。那辆大巴再一次出现在路边，巽傲被从窗口丢了出来。
他踉跄了一步，停在那里。她踩着黑色的高跟系带皮鞋，走过去，弯下腰看他。她的短发遮住她左半边脸，右侧的脸在月光下显得十分皎洁。
“我还是看在你是我学弟的面上给你面子啊，周巽傲。”
他抬起手，把笔袋里剩余的几支画笔给她。她握在手里一一检查过，每根笔都闪过一道淡淡的光亮的痕迹，加起来羽毛值刚好是四倍的学生使用常量。
她收好那些笔，伸手拉他起来。她的手纤细小巧，干燥而冰冷。
“我是林安宜。徐汇区的巡查员。周日是我轮值。”
巽傲低着头不看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低头说了句什么。
“多管闲事？”林安宜哭笑不得，“喂换了别人早就暴揍你了好吗？还有你那天和集团宗教接头的事……”
她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巽傲忽然抬起头。他眼睛变得冰冷凶狠，让她身体猛然一震。
“不要多管闲事。”巽傲盯着她，后退。路灯在他们头上忽然开始频闪起来，像是一个受了惊吓的人在不停眨眼。最终，灯不再闪烁，巽傲却真的消失了。
林安宜皱着眉：“光暗同化法？……不，应该是电流同化，随着电流把自己运送到另外的地方……很厉害嘛，但是也是违规操作了。为什么斩翼符咒没有反应？”
她第一反应是报告给老师。因为这已经明显是违法的行径了。然而拿出粉红色的翻盖手机，她又犹豫不决起来。
有个人从黑暗里走出来，停在她身边。林安宜抬头看他：“怎么办呢，老师？”
王靓站在路灯下，微胖的身体在地上投下巨大的阴影。
***
周一考试，交卷的铃声响起，学生陆续从教室里出来。
巽傲答得还好。出来的时候抄他卷子的那男生拍了拍他的肩：“谢谢啊。”
苏晓白不太喜欢那个男生，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巽傲和他挥手。那抄卷子的男生叫李冉，看着苏晓白的背影弯了弯嘴角：“苏少爷不高兴啊？”
巽傲没有说什么：“下午我有事情，不去上咒文摹写课。帮我盯着点老师。”
李冉很爽快地答应了。
***
巽傲坐上公交的时候，以为最晚九点就可以到了。
在车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个小时，车忽然停了。
司机上上下下跑了几趟，满头满脸的汗。车上其他人一开始还说笑聊天，后来开始有人问什么时候出发。有人下车跟着看故障出在哪里，后来跑上来说是冷却器坏掉了。于是车上有几个痞子模样的少年大声叫嚷，司机一开始还只是皱眉辩解，后来干脆不说话。
又等了一个小时，跟着司机下去的那个年轻人回来。大家盯着他，他只是摇头。
巽傲身边一直听耳机刷微信的那个女生，重重地摔了手里的包。
车上的人陆续下来，黑夜里有人零零散散地打车拼车。巽傲和他们的方向都不一样。
他从高速旁边的林子下去的时候，司机叫了他一声，出于好心，也是出于避免乘客出事连累自己的考虑。但巽傲装作没有听到的样子，迅速地消失在了防护林里。
林地围绕着果园和玉米地。天光昏暗，夕火在旷野上被放大到近乎悲壮的喧煌。远处的小屋亮着豆子大小的灯光。巽傲走了一会儿，确定没人注意到他，停了下来，脱掉了外套。
风声猎猎，灰色的巨大羽翼，在他身后缓缓张开，如同怪兽一样，在地上投下偌大的黑影。
不像是天鹅、丹顶鹤、大雁……那样的鸟类，起飞需要长长的助跑，巽傲身后的翅膀只扑打一下，他便平地而起。
学会破解ZANNI和斩翼法术之间的关系后，他从不担心会从空中落下。但是如果不小心碰到巡查司的人，像上次那样，就麻烦了。
上次他也是有些急躁了，不知道那个叫林安宜的女生会不会说些什么。
但是即便报给了法戒所，也没有关系。他会第一时间从天机勿药·不周山那里知道，并对信息进行篡改拦截。他一直都可以无视法规禁令什么的。只是他选择了不那么去做而已。
但如果撞到大魔术师，比如air或者端崎他们的话，还是很危险的。所以通常他会装作普通学生的样子。只是这里荒郊野岭，相对安全。
他飞得高而快，比任何一辆汽车都快，正常两个小时的车程，他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到达了。快到那里的时候，他落到地上，收了翅膀，穿好外套。空气又变得迟缓，不再带有凛冽新鲜的魔性，那种让他觉得，他可以做成任何事的魔性。
灰色的门，白色的墙。
从外观看更像是工厂。交了单子进去七拐八拐地到了见面室。狱警叫了7683号。父亲从后面缓缓地走了出来。
看上去瘦了。头发稀疏，头发颜色对一个人来说真重要。他看上去比过去老。
巽傲坐下。他简单说了下自己的学习情况，把最近王启贤他们的动向讲了讲。
父亲的部下里仅剩的两个也逃到国外去了。这并不是说父亲就可以安心许多，不必担心有人从背后捅刀子。实际上他们拿走的钱再也不会还回来了，也没有人会救父亲出狱。其他知道得比较少的那几个人，虽然没有被彻查，却也遭到了怀疑，被调离了重要的岗位。就算不这样做，大部分人都做好了明哲保身的准备。
父亲道：“你周舅呢？他总不会走吧？”
周海泰坐上了父亲之前的位置，自然不会走了。巽傲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来：“不知道。”
父亲却很笃定道：“你周舅是绝对不会走的。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他过去经常到你奶奶家吃饭的。有什么事你多和他商量，别听你妈胡说八道。”
巽傲眼里过了几遍周海泰恶毒的嘴脸，有点出神。在父亲眼里，他这是又有些心不在焉了：“小傲？”
巽傲回过神：“不说这个了，爸，我带了奶奶熬的鸡汤，你喝点吗？”
***
从监狱里出来，月牙银白挂在天边。
飞行到接近公交车站的地方，收了翼，等车。孤零零的站牌在荒野里，蓝色油漆在钢铁上，斑驳反射着冷硬的光。然而上面熟悉的站名和圆圆的数字，又偏偏是亲切的。
远远地有什么东西在闪光，看起来像是一辆运货卡车的前灯。
他站在站牌上，悬停了一会儿，而后又跳下。他尝试光暗同化法，也就是把自己渐渐融入黑暗，或者光里。
路灯忽然变得更亮，与之同时，巽傲的身体变得稀薄透明，像是投影仪射出的影子。感觉像是半梦半醒之间，而融入黑暗要更加简单，只是恢复过程都很难。就像从一个酣睡的梦里醒来。
融入黑暗、光、水流、电流，这些动作即便不放出翅膀来也可以简单完成，其他人要花上三十年四十年才会的东西，他很小就能自由完成，当然也要看他的心境。他从来没有失败过。失败，就再也变不回来了，像是被集群宗教吞吃的人一样，失去自我，如果同化术失败，他就会永远地消失在黑暗，或者路灯光中。
巽傲盯着自己的手。它冰冷然而轮廓清晰。天赋，或者其他此类的东西，它们保护着他，不让他从这世界消失。然而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