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住在身体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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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柯恩达效应(2)

站在高速公路的广告牌上眺望远方,是另一件让人着魔的事。还有站在电线杆上面,新修的建筑的楼顶上面,也是。他大概懂得动漫里面为什么总会有主角站在上面,一个人看着脚下的来往众生。倒不是优越感或意外获得的权柄的兴奋庆幸。这两者也有,却不是他想要的。他要的是得到喘息的快感,如同鲸从深海来到水面。注定一生在水中浮沉,却渴望空气。

高空让巽傲感到安全。就像是发生在他和他家人身上的那些事,都随着重力落在风中脚下,从巨石化为尘埃,不再将他压得无法呼吸。

***

巴士很晚才到,车上都是面目棕黑,衣服有些落伍的小镇居民。巽傲戴上了兜帽,听着耳机里Astronomyy的Not Into U。车开到一半忽然停了,有一群穿灰衣的法戒师上车清点人数,核查每个人的身份证件,当然对于人类来讲他们只是奇怪的探头探脑的陌生人而已。车上有三个魔术师,包括巽傲在内。另外两个是看起来浑身脏兮兮,好像工地水泥工一样的中年男人,戴着安全头盔,低头睡着了。

巽傲想起父亲和房产商合作,利用魔法构建建筑,节省材料的事。这世界的运转方式他始终不懂。比如能飞行的人,为什么要努力挣钱坐飞机去瑞士买手表玩跳伞。比如能够用魔法复活兔子的人,为什么不能切除自己妈妈身体里的肿瘤。明明是魔术师,为什么到建筑工地去做水泥工。

障碍。规矩。法律条款。你没有资格。你没有执照。你分数不够。你学校不好。你经验不足。此路不通,令行禁止。为了众人的利益。为了长远。你不懂。

笔直的路上到处是人为树立的方向牌,他们告诉你该这样,该那样,不能这样,不能那样。他们说你不懂,你还小,你涉世未深,不知道那样做的后果。他们说这一切是为了你好。但所有纷扰混乱,其实只是为了让你拖拖拉拉,迷困在这人生中,把捷径留给他们自己和家人而已。

大人们要么是骗子要么是傻瓜。又或者同一个人扮演着这两种角色。

又开了一会儿,再次停下,这次停在一座桥上。隔着耳机仍然能听见车厢里人们吵吵闹闹的声音。巽傲摘下帽子,看。

窗外月光下,那团黑色的东西,像是雾一样朝他们移动过来。它的齿轮、活塞、排气管……全都暴露在空气里,它看起来像是一只巨大的龙猫,耳朵却更长……它身体的其他部分,却像是石油一样,泛着幽暗的光。从左右六七个孔洞里,不时地有人的手、脚、内脏掉落出来。像是装太满的罐子,里面的东西摇晃一下就洒出来一样。

集群宗教,吃人的机器——庞然。

坐在巽傲身边的大妈牙齿打战,神经质地重复着:“要西了要西……”

巽傲挑了挑眉:所以果然如传闻所说,集群宗教找到了打破此间主设置的“圱禁”的方法,他们的魔物都可以被普通人看到,从而达到恐吓威慑的目的。

尽管每次出事,都会有巡查使来消除修改这些人的记忆,但是按这样下去,魔术师的存在被人类发现,是早晚的事情。

它飘到他们左侧的时候,全车的人都一言不发。眼前的画面和新闻里说的大相径庭,巽傲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把集群宗教设想得太好了。他之前觉得它是依靠某种理性的、坚固的信念建立起来的,有秩序的组织。现在看来,它更像是某种邪祟的东西。

静默中,两个水泥工中的一个低吼起来:“快开车啊!等屁啊?”

司机踩下油门,疯了一般地过了桥。

也许是因为他们开得太快,也许是因为庞然当时本来就没有接到攻击人的指令,也许只是他们运气好。总而言之,等到所有人缓过劲来,报警的报警,打电话的打电话,发帖子发视频炫耀自己大难不死……他们已经开进了市区。

跟着一群大爷大妈呼啦啦在中心广场下了车,空气是暖而温柔的,带着人类的味道。转了地铁,终于回到了学校。巽傲口袋里只剩下不到二十块钱,饿得要死,到了快餐店却全然没有吃肉的胃口,叫了一份平时最不爱吃的西红柿盖饭,飞快吃完。他盯着电视机里20世纪70年代香港的歌舞表演,眼前却全是那巨大机械悬在空气中的暗影,还有潜水艇一样的圆窗后面橙色的灯光。

巽傲一面吃一面想:那些被吃掉的初中生,现在就在那里面是吗?但是不可能还活着了吧?他们的爸爸妈妈怎么办?魔术师会改变他们的记忆,让他们以为一切只是惨烈的车祸对吧?

他捏着耳钉。ZANNI。没有防御的内心和大脑,是多么脆弱的东西。

***

时间过了晚自修的第二堂课,其实完全可以直接回家去了。但是因为有张画还没有画完,画室这个时间基本上都是空的,不用的话,又有点可惜。他掂了剩下的四块五毛钱,买了罐可乐,换了心情,准备把剩下的画画完。

快到校门却看见李冉他们几个在门口,低头说着些什么。巽傲快走几步,想问几句,却注意到,李冉他们几个的表情不太对头,手里拿的东西,也都不太对头。

他们却在这个时候看到了他,脸上的表情也从不耐烦的邪狞,变成了“喔他终于来了”的释然。

棍子打过来的时候,巽傲跳开,于是那棍子敲在了地上,发出“叮”的一响。巽傲看着李冉:“怎么了?”

李冉冷笑一声:“你爸是不是叫周云?”

巽傲愣了一下,而后懂了。

李冉咬牙:“要不是你爸搞那个项目贪那笔钱,我爸也不会被开除。我竟然今个儿才知道你是周云的儿子,我真他妈瞎了眼。”

第二次棍子过来的时候,其他人也动了手,于是巽傲可以逃的范围就小了。不过打架的要害,就是不能被拽住,不能摔倒。虽然以一对五不是什么好事,但也不是就一定会输的。他认识这几个人,他们飞行的能力都一般,如果自己找机会突围,他们很难追上他。

但是第三次的时候,巽傲摔倒了。以一种几乎不可能摔倒的姿势,忽然间就失去了浮力,像是普通人一样,没有躲过那一击,他的正面被钢管击中,鼻梁没断,但也伤到,鼻血奔流而下,视野漆黑一片。他倒下的时候,保护住了太阳穴和小腹以下。他知道自己看起来像个孬种,但在那一瞬间,他明白自己只能这样才有可能活下来。

之后的几次跳跃逃脱,都以失败告终。

他的心如同割断绳子的水桶,飞速下沉。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是似乎,能力被人锁上了。

有张脸,在那个时候,隔着殴打他的几个人,露出来。她一直笑着看他,不明所以,而又鬼魅的笑脸。

巽傲看着那个长发及腰,齐刘海狐狸眼的女生,认出她来。

是总跟在Kassandra身边,叫作林野惠的那个女孩。

“你能做到的事,我也能够做到哦。”她低下头,在他耳边轻语,长发垂下来,挡住了他人视线,“你加入了集群宗教,跟着S0在卖独角兽,不是吗?”

巽傲盯着她,他神情安静,像是黑色的,没有星星的暗夜:“你是那五个能够破解ZANNI的人中的一个?”

“我是你的同学呀。不过你说得没错,我是可以突破ZANNI看到别人的情绪骨骼。”她停顿了一下,欣赏这句话的效果,然后妩媚地微笑起来,“比如你的情绪骨骼一直都是镂空的星星花纹,又暗又脆弱。绝望,愤怒,悲痛。你很需要钱吧?你妈妈快要死掉了,不是吗?”

***

周二是魔导电解考试。祝明七考完出来找巽傲和苏晓白,意外地发现巽傲受了伤。

说是受伤,其实也不过是眼眶上青了一片,下巴贴了块创可贴。他太黑,剩下那些红红紫紫的伤,不走近根本看不出来。

苏晓白一脸幸灾乐祸地在和巽傲说话,看见祝明七来了,蹦蹦跳跳地过来:“怎么答得这么慢?”

祝明七问巽傲:“你脸上这是艺术节彩排的妆?”

巽傲看着他,指了指嘴。苏晓白开心道:“他不能说话,牙掉了。”

祝明七踢了他小腿一脚:“你高兴个屁。谁打的?”

“他自己摔的,好看吧?”

祝明七受他那个神经病的样子影响,也觉得好笑。巽傲这个奇葩,总是认识一些奇奇怪怪的人,不时发生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被人打似乎也没什么。巽傲刚转到他们班的时候,外面有传闻他倒卖过盗版光碟,后来法饵普专的混混和他买东西不给钱,他跟人家理论,被痛扁一顿,还被爆了那啥啥……当然后来祝明七和巽傲成了朋友,就没再理会这些传言,不过冷不丁一想起来,也不是没有可能。巽傲无拘无束,又淡漠凉薄,活得挺异次元的。

“到底是谁打的?”祝明七瞧着他额头的伤口,还是有点同情,“打不过不会飞吗?ZANNI摘了,咒语纹路用起,最多算你自卫不会处罚,你是双重有翼,羽毛储备比我们都高的好么!你这个家伙一直在忍耐些什么啊?你是受虐体质吗?”

他脸上的表情无奈多过讽刺和心酸。

巽傲比比画画,苏晓白在那边翻译:“是那人骑车下坡刹不住闸,刚好撞上他啦。那人更惨,缝了十七针。还把绘图板给撞碎了。”

“哈?”

“蛇(什)么十七针,石(只)有四针。”巽傲打断苏晓白,嘴巴因为少了牙,说话兜不住风,“拉(哪)有辣(那)么暗(严)重。”

“绘图板呢?”

“费(绘)图板的确是碎了。不过还在保修期。我问问能不能饭(换)。”

“换全新没问题,只是要耽误好久了。”祝明七摇了摇头,“真是服了你们了。”

苏晓白跳起来:“我怎么了我!我好好的呀!”

“撞你的是谁呀?我们认识吗?”

巽傲“呃”了一声,而后用听起来上嘴唇很痛的声音道:“是高一的老师……”

“……”

“缓(反)正还好了。我一开始以为我要瞎了呢,车把都插到我这儿了。”他竖起两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真没意思。如果是小学生我还能帮你报个仇什么的。”

“现在你也可以啊,我粉(很)需要温暖。”

他罕见地调戏了祝明七。祝明七愣了一下,看向苏晓白,苏晓白也有点呆滞地看着巽傲。然后祝明七反应过来,一面抽苏晓白耳光一面咬牙切齿道:“你把巽傲怎么了!说!你是不是又带他去‘磨它道’看那些奇怪的视频了?”

苏晓白一面躲开一面愤愤地大叫:“我怎么了我!我什么都没有做!你去温暖他呀!你们家巽傲粉需要你的温暖呢!”

“你们喔(够)了!”

***

下午他们接了老赵留的第二个任务。他们到了日语区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上灯时分。

火车站前面的一棵不是很粗的树上停满了叽叽喳喳的麻雀,还不停地有一大群一大群的麻雀继续飞过来,落在上面,让人担心那脆弱的树干会不会就突然折断了。

沿着左边的商店街慢慢走,十分钟不到就到了那家文具店。金色的光铺在天鹅绒上,金质的地球仪、小火车书架、天文望远镜摆在凹窗里面,左边的台架上摆满了五颜六色的糖果。店主是个和善拘谨,年纪三十上下的女人,头发微卷,露出额头,肤色和很多日本人一样,有种混血的苍白。看见祝明七他们,很高兴地招呼:“进来坐进来坐。”

那扇门在二楼。旋转木楼梯,扶手是暗红楠木,台阶是米色,那扇门的风格却和整家店暖洋洋金闪闪的风格迥然不同。那是一扇冷蓝色的玻璃门。

那个孩子就站在门的里面,看见祝明七他们上来了,腿颤抖得更加厉害。小孩状态很不好,眼睛因为哭过很多次而干涩红肿。嘴唇也干燥裂开。店主陪祝明七他们走到楼上,转身下楼了。一开始他们以为她是害怕那个小孩,回头却看她拿了一块抹布上来,把那孩子脚下可疑的污渍耐心地擦掉了。

苏晓白和那店主简单地聊了一下。情况和老赵之前跟他们说得差不多。这扇门关不上,小孩也没办法和门分开。各种方法店主他们都试过了,如果尝试卸门,那孩子脖子上就会出现青紫色的手印,小孩也会窒息,仿佛只要他们把门拆下来,孩子就会被掐死一样。

应该是魔术师搞的鬼了,但是咒的类型是什么,法术是什么,都查不到。只能希望异常理解顾问团直接把作祟的东西拟人化,导出并杀灭,然后再分析这东西的类型了。

双方聊完,了解大概的起因经过,店主礼仪周全的脸上终于出现裂痕。她擦着眼泪,不停地对着四个人鞠躬。

“我们一直都本分地营业,没有对客人失礼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会惹怒魔术师。”

“你们一直住在这里?多久了呢?”

“大概三年前搬过来的……这是我公公之前开的店,房子很早就有了。”

“你公公他人呢?”

“四年前过世的……和我婆婆一起。但他们两个,也是本分和善的普通老人家,不会有什么仇家才对……”

“你丈夫?”

“并不在本市……他是法戒所的职员。”

祝明七和巽傲交换了一下目光。巽傲的爸爸之前也在法戒所工作过一阵,说白了,这就是魔术师世界的便衣警察,各种吃力不讨好的活都是他们来做,得罪人什么的再正常不过了。如果孩子的父亲惹了什么不入流的魔术师,对方进而迁怒到他家人身上,在房间里下个难解的咒语什么的,虽然龌龊了点,但也不是没可能的。

祝明七目光扫过门的把手、活页,最后又回到插销那里。

“你试着关门给我看。”他对着那小孩说。

苏晓白把他的话翻译成日文,那孩子哆嗦着,求助一样看着店主。店主点点头,孩子于是照做了。

他把门推到快要合上的时候,仿佛有看不见的力从门的另一面将他推回来。最终门停在和门槛夹角大概75°的位置。

“是74°05′。”巽傲蹲下,用手机里的软件测过,给他们看数值。

“再来一次。”祝明七抱着肩膀,冷冷地说。

那孩子颤抖了一下,重复了一遍关门的动作。这次停的角度略大一些。

“92°6′。”巽傲一面测,一面看着地面。

“有发现什么吗?”祝明七在他身边蹲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