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排的司机却忽然开口道：“被吃的学生还活着。”
祝明七和苏晓白都愣了一下：“啊？”
司机回头看了他们一眼，道：“被吃的学生会成为庞然机械体的一部分，并不是死了。”
祝明七和苏晓白对视了一眼：这司机谁啊？
“集群宗教在卡西法岛上发了视频，用被吃掉了的两个中学生的形象，播放了反政府的言论。”一直没有说话的巽傲也放下手机，揉了揉眼睛，“问题是其中一个学生是魔术师。”
“什么什么你们说什么？我没听明白，巽傲你再说一遍？”
苏晓白激动起来，拍着巽傲的肩。
“九点发的。”巽傲说，“你们搜一下热点论坛，第一页就有。”
“巽傲君你也上热点论坛啊？”
“……”
“那种中年大叔大妈用来八卦明星的地方啊，一打开满屏都是正房斗二奶只有我妈妈她们才看呀。”
“……”
苏晓白脑补了一下巽傲穿着凯蒂猫围裙，嗑着瓜子，津津有味地看着八卦帖子的镜头，身边坐着人夫模样一脸正气喝茶看报纸的祝明七……他被这画面吓出一身冷汗来。
而后他却忽然脑海里灵光一闪，抓住了重点：“哎哟，那就是说集群宗教能够突破ZANNI的防御了是吗？这是要宣战了是吗？”
车子里一阵寂静。
这个案子看起来很不同寻常，让人害怕，却也在他们心头掀起莫名的兴奋。
集群宗教是最近兴起的反魔术师的同盟组织，里面是一群奇怪而又激进的人，他们主要的活跃地是卡西法机械论坛和永生论坛，有些帖子很变态，也有些很有趣。集群宗教最可怕的一点是，他们倡导躯体融合。把所有人类的个体都消灭，共享巨大的身体和神经网络，制造鲸鱼一样巨大的、能在空中飞行的怪物。说起来幼稚，却已经在北欧和非洲的几个国家取得了大范围的成功。
在国内的集群宗教，最开始只是豆瓣上的一个讨论小组，虽然如今这些已经被封了，估计转到更隐蔽的地方了吧。不过之前他们在永生论坛发过要向人类挑明魔术师的存在、推翻此间主统治blahblah等一堆激进的言论，卡西法网络岛上面都有疯传的，不知道是真是假。只是从来没有人想过他们有办法突破ZANNI的防御，攻击魔术师，大家都以为他们只是吃吃普通人类罢了。
成为魔术师后真的会看不起人类哦。等车的时候，超市结账的时候，在摩天大厦上飞来飞去的时候。总觉得那些人庸庸碌碌叽叽喳喳的样子很可笑。一辈子都困在一个角落里，围着同一群人八卦、打转。一面说着平淡是真，一面盯着股市曲线咬牙含恨。年轻的时候没有勇气，年老了一身戾气。谁也看不上，谁也瞧不起，老子天下第一。但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就这样过一生。被掠夺的，被洗脑的，被豢养的，被浪费的。相信着别人告诉他们的一切，从中筛选出那些让自己耳朵舒服的，自我催眠着。如果人类都被吃掉的话，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呢？
虽然这亢奋感很快被罪恶感压了下去，但它还在。反反复复做练习题和背单词的日子实在是太无聊了，这样凶残离奇的案件带着超现实的魔性，让所有人不自觉地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产生了某种黑暗的期待。
如果发生战争的话，他们这些高中阶段的学生要上战场吗？如果上战场的话，他们会和什么样的人对战呢？
“说来说去谁最可怜。”三十来岁的司机静了半天，感叹了一句，“还是孩子爸妈最可怜了。”
每次从各个语种的象限区执行任务回到上海，祝明七都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这个巨大城市的冰冷与温暖，虚幻与真实。就像此刻雨幕暗影中，渐渐明媚娇艳起来的万家灯火，在他心中击散开来的那一片苍白冰冷的荒诞感。陆家嘴亿万天价的广告牌上轮换的明星面孔，新天地街角穿着闪亮短裙的韩国女孩。黄陂南路咖啡酒吧一条街门口喧嚣的美国留学生，曾经有穿着拖鞋的意大利女孩奔跑过来和祝明七打招呼，只是好奇他手上雨伞的价格。人类的明媚与晦暗，天真与狡黠，和暖与无情，一点点在霓虹灯闪烁的夜色里清晰，随着黄浦江静静涌动的水波扩散开来，渗入每一个凝视它的路人的骨骼里，相比之下，那些为了一点点欲望就张开血盆大口，狼狈厮杀的魔怪们，显得多么地天真愚昧不矜持。因为利益撕扯而逐渐清晰的等级关系，一笑一颦间渐渐变色的钞票纹路，如同绿色的环卫隔离带一样，将上海这座城切分成庄重整洁的一块一块。刀子下面是血和肉，然而下刀的人们的表情，始终是庄重而又温和的。无论他们的举止多么温柔矜持，无论他们受过多好的教育，无论你以为人与人多么相似。你们之间泾渭分明，他们并不爱你，只是利用你来满足他们心中的不甘与空虚。而这里面，当然不能忽视魔术师们的推波助澜。或者说，正是他们的决策和念头，改变了这座城市每一个角落的人和非人的命运。有时候，你以为你股票跌停只是不走运；有时候，你以为你开车撞伤了人只是酒精作用；有时候，你以为从恒隆广场那里跳下去的红衣女人只是和你毫无瓜葛的陌生人。然而冥冥之中，并非命运的齿轮咬噬旋转，吞吐生命。
一切都是计划的一部分，牺牲与获取，捧高与踩低，创生与覆灭，尊崇与被蔑视。水晶球在你看不见的人的掌控之中，他们戴着尖尖的礼帽，在舞台上表演让你捧腹大笑的一幕一幕，英雄与匪徒的故事在彩色灯光折射下缩小成精妙的喜剧，翻转喧哗，换取满堂喝彩。你以为你是钞票满怀、命运在手的从容看客，却不知道，自己只是扮演了魔术师手中跃进跃出的长耳白兔罢了。
上了十五楼就看见老王家门一如既往地大开着，厨房破的玻璃还没修上，勉强用《南方周末》的报纸糊上。苏晓白脱了鞋连蹦带跳“跐溜”一声滑进去，因为老王和他玩同一个网游并且和他交流分享了不少小黄漫，这两个人感情跟父子兄弟差不多——总觉得这么说有点恶心……巽傲磨磨蹭蹭地跟在后面，一面打量房间一面用一只脚给另一只脚脱鞋。鞋子东倒西歪也不管，光着脚就进门。他们两个都把老王这里当自己家——不，比当自己家还要过分，在家里巽傲可是不会踢掉鞋就进门的，至少祝明七去的那几次，一次都没有。他对待他家地板的态度让人肃然起敬并疑心他的星座。
祝明七换过拖鞋，关上门。
老王和苏晓白两个人交流着什么游戏的新武器的心得，表情暧昧并且不时发出叽叽叽的笑声。看见祝明七来了，老王站起来，小媳妇似的把唯一的沙发让给他：“等一会儿，我们马上就好。”
老王在没进入忘我状态的时候，就是正常的“别人家的哥哥”的样子。不眉飞色舞也不嘿嘿傻笑，不讲黄段子不喷口水。他安静沉稳——大概因为“沉”，所以“稳”。理工科的学霸哥哥，曾经还是小提琴十级（和苏晓白一样）。如果他愿意跑跑步打打球，也许会是另一个样子。但是现如今他已经严重发福，发际线过早地上移，眼神依旧锐利却抵不过下面浓浓的黑眼圈。可见码农是个多坑爹的职业。
巽傲挨着祝明七的边儿坐下来，老王忙完了过来给他们三个讲题。先是数学，然后是物理，最后可能顺便撸一撸化学。
老王讲题的时候，没有人会觉得他胖或老或发际线上移，他非常聪明狡黠，且专注，解题的方式比老师厉害太多。
这个时候祝明七就会忘记眼前的这人是个藏有一衣柜AKB48女同学等身抱枕，热爱RPG游戏喜欢抠脚不爱倒垃圾的hentai。祝明七只记得他妈妈相册夹里那个桃花眼狐狸脸手指修长笑容有点坏，齐刘海过眉皮肤苍白体格瘦弱的拉小提琴的天才少年。这幻影形成一张巨大的结界，挡住了祝明七面前老王的现在的脸，但是这幻影一般维持不了多久，因为老王讲半个小时左右，就会开始喝啤酒，喝了酒的他很快会进入自嗨状态，那个状态下的他就是一个滔滔不绝沉迷于自身脑洞的死胖宅男，讲的每一个笑话都黄暴黑暗冷得死北极熊，自己却浑然不觉，还时不时发出“嘿嘿嘿”的笑声，十分可怕且没有任何萌点。
这一天的课却有点例外。从头至尾老王一滴酒都没有碰。他冷静理智得仿佛另一个人，却又异乎寻常地温和，没有因为有人没有完成作业而责备，只是在看着祝明七那道和巽傲一模一样的解答答案的时候，他深深地看了祝明七一眼。那眼神犀利之外，还有一种祝明七说不出的东西，让他的心里“咦”了一声。
而后老王却转过头和苏晓白说话，仿佛刚刚那一瞬的魅惑与杀意，只是祝明七自己的幻觉。
下课的时候巽傲和苏晓白去厨房帮忙洗碗。老王找祝明七单独聊天。
祝明七撕着桌子上之前贴的旧报纸，他手指细长，撕东西干净利落毫不手软。
老王说起刘瑾汐来。
“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祝明七醒悟刘瑾汐把自己让她偷试卷的事情告诉了王靓，而后笑了。
“反正她闲着也是闲着。”
王靓看着祝明七：“再这样下去我就要告诉你妈妈了。”
祝明七低着头，他单眼皮，细长的眼尾向上挑，眼镜片柔和了表情，嘴角却一直都是不屑地上翘着。他声音清冷透彻，微微有些稚嫩的孩子气，却更显顽劣：“和我妈妈讲什么？讲我的年级第一是靠作弊抄来的？”
“欺负小姑娘算什么本事。”
“她欠我的。”
“你考虑过你家人吗？如果你被学校开除了，你爸妈怎么办？”
“开除又怎样呢？”
“……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祝明七吗？”
“所以你要举报我吗？”
“你要是不改的话，我可真的要考虑一下了。”
祝明七笑起来，他笑得那么明媚无邪，让王靓有一瞬间的怔然。
“哥哥你这两天都没住在这儿吧。家里的电脑和衣柜里的衣服也少了不少。和女朋友分了？”
“扯这个干什么？”
“没有啊，我只是觉得，管好你自己的事得了，没必要浪费时间在我身上。我能照顾好我自己的，而且刘瑾汐……她和我在一起挺开心的啊，你不会是萝莉控吧？需要我帮你把她约出来吗？”
王靓一瞬间热血上头，整张脸都涨得通红。他提起拳头，祝明七却毫不在意，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容：“其实我爸妈知道我在做什么，他们也不在乎的。话说回来，哥哥你要是真想帮我，不如去查查十年前刘瑾汐做了什么，然后再过来跟我说，她欠不欠我的。”
他推门出去，临走的时候没忘了把撕碎的报纸纸屑扔到门口的垃圾筐里。
苏晓白和巽傲，一个背着双肩包，一个斜挎，一高一矮，一白一黑，站在门口等他。
戴无框眼镜的高个子少年，苍白没有血色的脸孔上，挂着笑。大概因为这笑容太罕见，其他两个人都忍不住转过头去，无法直视那张扭曲的脸。
“苏晓白你再说一遍。什么叫作扭曲的脸！”
“那拜托你不要笑好吗？我身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你看你看！”
“谁要看啊？把衣服穿起来好吗？”
“巽傲你看！他欺负我！”
“……”
雨一直没有停，他们打了车一起回家，街灯亮得比平时要晚一些。路上祝明七一直在想王靓最后的那个表情。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大灾祸等在不远处的前面，虎视眈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