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明七撑着那把伞在楼上跳来跳去，因为ZANNI的缘故，人类看不见他，只抬起头看天上莫名其妙聒噪的鸟类。云朵遮掉四分之三的太阳。裂开的光层像是来自遥远的远古时代。光束细弱而锐利地照在他的肩胛骨上，被白色的衬衫包裹住清晰的骨骼和肌肉棱角，明明身体还是孩子的轮廓，眼神却已经开始冷漠跟料峭。路过静安的老房子区，他还有心情停在人家屋顶上看猫。橙色、白色、黑色三种颜色交杂的花猫，被老人家喂得很肥硕，像是一大坨柔软的靠垫晾在屋顶瓦当片儿上，另一只狸花蜷在竹子做的小椅子上。旁边几盆红色白色的小花开得十分可爱，房间里飘来煮砂锅粥的甜味，祝明七摸摸肚子，转身跳下楼。
在公交车站旁边的Family Mart，看见戴着草帽的巽傲。他垂着眼睛在那里吃面，睫毛长长地盖住神色。
他眼睛和正常人不一样，是浅灰蓝色的，鼻梁挺拔得不像是亚裔，所以有传言他外公是德国人，以前是造飞艇的。
但他和祝明七一样是真穷人，不然也不会一直坐地铁、吃Family Mart的盒饭了。
周巽傲慢条斯理地在那里用叉子吃着面，一根根地把面条卷上去，动作蠢笨呆滞，却有大学生模样的女生从窗外走过，看见他叉子上的蘑菇掉下来，他噘嘴补刀的那个瞬间。女生们忍不住道：“Oh that boy is so cute！”
这种黑得跟猴子一样的家伙跟cute有半点关系啊？而且他是个喜欢搜集恐怖图片的变态啊。他不但搜集各种死人图，还做万圣节的手办卖给各个动漫店。巽傲刻章和捏娃娃脸都很厉害，动手能力极强——虽然他的必杀是油彩。
祝明七跨了自动门进去，坐在巽傲旁边。一白一黑，一高一矮，一眼镜一草帽两个人，一言不发地开始吃面。
祝明七坐下来才发现，巽傲在那里插着耳机不是在听BBC或者背单词，而是在看日文版的《X战警·天启》。
“来晚了。”
“卷子借我。”
巽傲“嗯”了一声，左手放下叉子，慢腾腾地从包里翻出老王之前发的那张练习卷来。他字迹干净工整，但跟祝明七那种风骨清冷的字体不同，他的字都是馒头一样方方圆圆的，让人想起一个方方圆圆的矮个子戴眼镜的女同学，性格软绵绵的不爱说话，总是闷声坐在班级角落里，没事儿画画漫画的那种。
所以说星座分析什么的都是扯淡，你看着这字体打死也不会想到这家伙是能蹦爱跳不受约束的射手座吧。
翻到卷子背面，祝明七微微讶然：“你五步就解出来了？”
“嗯。”
“为什么你算出的速度要比我的慢得多？”
“流体与它流过的物体表面之间存在表面摩擦时，流体的流速会减慢。这个也叫柯恩达效应，就比如你洗手的时候，伸出手碰自来水，水就沿着你的手臂向下流，而不是继续垂直向下。飞机在高空飞行的时候，风也是这样依附在飞机的机翼上。”他一面说，一面伸手比画。
“呵呵，很厉害嘛。”祝明七一面说一面把杯面的汤倒在巽傲的卷子上，“哎呀，抱歉。”
巽傲并不看他，从桌子下面背包里慢腾腾地拽出第二份卷子来：“我有备份。你认了吧。”
祝明七伸手去抓，巽傲却已经把卷子收回了。
“可恶……”
“简单的流体力学而已，而且不过是补习，你也没必要每次都争第一吧。”
他嘴里塞着面，眼睛盯着屏幕，嘴角微微扬起来。
自从巽傲开始跟王靓补课，他的理科成绩就奋起直追，月考几乎超过祝明七了。但是他是学法咒的呀！将来要考的是长篇咒文啊！理科这么强做什么！
祝明七解了两次仍然不对，再一看表已经快五点了，苏晓白还没来，窗外的雨势更大了。周巽傲气定神闲地吃好了面，正拿小勺挖着一盒抹茶糕点。
“我认输。你能不能告诉我中间那两步证明用的是什么公式？”
巽傲保护着那盒抹茶点心细嚼慢咽道：“公式自己想。你不是年级第一、区级第三的祝明七吗？要相信自己，这世界上没有解不出来的题，正如没有解不出来的大便。”
祝明七被震住。时间的流动仿佛放慢了脚步，那一瞬间他仿佛看见十多年后，周巽傲的亲生儿子周小傲上厕所忘记带手纸而蹲在坑里苦苦哀求，周巽傲站起身，慢腾腾地用完最后一张心相印，提好裤子系好裤腰带，慢腾腾地从旁边走过，在和周小傲的单间擦肩而过的时候，周巽傲波澜不惊地抬起睫毛，慢腾腾道：“记住，这世界上没有解不出来的题，正如没有解不出来的大便。”
祝明七在那一瞬间，仿佛听到了周小傲蹲在洗手间撕心裂肺的哀鸣。它是那么地真实，那么地亲切，那么地耳熟，就仿佛在耳边响起一般。
苏晓白惨叫着冲进了超市，他浑身上下湿透，左右张望了一圈后发现了两人，于是又“啊啊～啊啊～啊”地跑过来。他身高一米八二，体重一百三十斤，偏瘦偏白，自来卷的头发，带酒窝的娃娃脸。眼睛细长，不大，于是看人总是眯着，脸上常年写着“我今年没吃药感觉自己萌萌哒”。
他朝祝明七扑过来的时候，祝明七曲起膝盖击中他的小腹，于是他翻滚着倒在巽傲怀里，又一次对祝明七暗搓搓地使了个眼色：“不要……我作业还没写……”
他娇喘着带着脸上两小坨红晕梨花带雨地抛着媚眼，进门一个多小时就一直在那里挑牙刷的那个颤颤巍巍的日本老太太像是被雷击了一样看了他们三个一眼，而后迅速结账离开了这家店，动如脱兔疾如闪电，小碎步快得那叫一个让人刮目相看。
“你们别发呆呀！喂！快点卷子哟喂！”
巽傲看了看他，又指了指祝明七。祝明七举起卷子给他看，苏晓白“哟”了一下，那张娇羞的少女的脸孔转眼变得狰狞无比，他以迅雷不及恶狗扑食的速度伸手扑向卷子，于是祝明七再次抬起膝盖，击中了他的鼻子。他满足地仰着脸，鼻血在空中画出长长的弧线，死在了巽傲的怀里。
祝明七是有飞行能力的学生里面，少数具有心理问题的心因设限者。这使得他一部分的翅膀正常，另一部分是骨骼状态，让他飞不很高，总是掉下来。因为这个，祝明七初中的时候没少被排挤，但那又能怎么样呢？他还是活到了高中，成绩还他妈的挺好。
过了这么多年，无论是“老祝家儿子去了三高”还是“老祝家儿子心理有问题”都变成没啥可聊的事情了，祝家那些喜欢拿祝明七说事儿的亲戚都在祝东歌死后安分守己，偶尔过年的时候爷爷他们还会夸夸祝明七。虽然其实他们也不知道祝明七到底是个怎样的学生，但他们知道祝明七的爸爸现在不上班，家里的一切都是靠祝明七妈妈撑起来的，而祝明七上的这个学校也是祝明七的妈妈安排的，所以他们能说什么呢？老人家还有担忧，但又因为是祝明七而变成玩笑和宽容，好像是在说“虽然我们家小七有心因设限，但他还是个好孩子，只是有点可惜了”。
亲戚们像看怪物一样看他。学校里的同学因为他的冷漠和高傲，大多对他敬而远之。也有让祝明七感到非常不愉快的人，他们试图排挤欺负他。和其他男生不一样，对于这些人，无论男女，无论老师还是同学，祝明七都用同样的处理方法。
比如某个对巽傲表白被拒绝的女生，因爱生恨，转移怒火到祝明七身上，说他考试照抄云云，祝明七让她因“在网上散播不良视频”而最终退学了。再比如学校门卫那个意大利人调戏低年级的学妹，但那个脑残少女却不敢揭发那个人，转而说那天祝明七也在场却见死不救，祝明七把她和那个意大利门卫关在了学校的地下储藏室，虽然最终并没有发生什么，但是两个人被救出来没多久那女孩就精神崩溃退学了……久而久之学校里渐渐有了关于祝明七的种种传闻。“人渣”“心理扭曲”“专门欺负女生”“学习好又怎么样是个变态啊”……不一而足。
不过那又怎么样呢？老子成绩依旧是最高，每个月都有女生男生前赴后继地表白。祝明七满怀恶意地，弯出一个笑来。
“但我总觉得小七的心地其实是挺善良的。”苏晓白感慨，“比如那个被意大利人调戏的妹子，你骗她进去之前在她身上加了猫π，那男的根本对她做不了什么的。做事有分寸的人，都是温柔聪明善良的好人哟喂。只有我这样的笨蛋才会肆无忌惮。当然，帅的人本来就不需要有分寸。”
“什么猫π，是喵π。你这个自恋狂魔。”
“啊对对对……”
“喵π？”巽傲没听过这个词。
“我爸做的小咒语，只在他那个小圈子流行过一阵子。可以作为GPS用的，还可以封闭人的恶意。”
“……”
“我爸是二次元的宅，没失业前是捩法物工程师[8]。”
“……”
“说起来从来没听你讲过你妈妈是做什么的？”苏晓白插嘴，像是随口一问。
祝明七眼镜片寒光一闪，开口语气却十分坦然淡定：“家庭主妇。”
***
时间来不及了，三个人搭了一辆车去老王家。祝明七开着微信刷朋友圈，看着豆瓣上认识的ID叫“凑一堆儿”的妹子发如何做骨肉茶的菜单，琢磨着晚上回家怎么怂恿老妈尝试一下。另有一个叫秋夜热墨的男的在卡西法网络以法医身份发帖子，说是周四又有中学生被集群宗教的怪物吃掉，怪物逃了，现场还剩一条腿和学生的背包。虽然打了马赛克照片依然很让人害怕。对普通人的说法，只是一场肇事现场过于惨烈的交通事故。
祝明七用手机碰了碰苏晓白，他看了一眼，兴奋起来，跷着兰花指戳祝明七的宾诺奇六棱形手机：“这个我早上看到了！隔壁中学的，现在学校门口堆着一堆家长，抗议什么的。横幅上有没打马赛克的照片，吓死人了。”
“……我回家要经过崇文路的。”
“……哦shit。”
“……”
“不过应该没事吧，警察比之前多了很多，法戒师也出动了。”
“不舒服。”
“怕被劫色呀？要劫也是劫我这样的好吧。”
“要点脸行吗？我说我怕了吗？”
“所以啊……”苏晓白很认真地看着祝明七，伸出食指——这是他的标志性动作，“死过人的地方才安全，杀完人了，犯人就不会回来在同一个地方犯案的嘛。”
但是这几个出事的地点连成线，都没跑出整个普垣区，再说已经上了新闻和卡西法网络岛头条，全国的魔术师都知道有集群宗教的极端分子在吃人，难免人心惶惶，任凭谁住在这附近都要不舒服的，天景和龙源两个小区的魔术师基本上都搬走了，萧萧条条犹如空城，马路上到处都是荷枪实弹的士兵和穿灰色法术衣的法戒师，据说宋琨、端崎直人、air他们也来了。端崎是苏晓白的偶像，不过这三个魔术师随便拿来一个，都顶得上一个军队了，可见上面对这件事的重视。
连祝明七的老爸那样对他不管不问的死宅都会在出门前嘱咐他放学走大道早点回来，所以苏晓白的话根本起不到安抚民心的作用，不过他没心没肺惯了，本来就和别人活得不一样。
祝明七却只觉得他亢奋得太明显，说得前排的司机频频从后视镜看了他们好几眼，也就懒得和他聊下去，只顺着他道：“那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