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里有人类，也有非人。你这个最初编写者，应该很清楚这一点。比如你在这个世界的父亲母亲，是由人工智能操控的红细胞，他们并不是真的人类，但仍然会塑造你的情感，改变你的人格。佩尔是真正的玩家，在现实世界是两个孩子的妈，因为两个孩子都患了21三体综合征而不堪重负，所以进入游戏。Kassandra是人工智能。Diana和大丹都是人工智能。林野惠是玩家，现实世界里是个因烫伤毁容的女孩子，你看到的是她毁容前的样子。她本人已经二十七岁了，她也是少有的游戏途中清醒的玩家之一。端崎是玩家，现实世界里是散打教练，想成为演员，一直没有成功。经济危机后失业了，游戏是他唯一的精神寄托。奥兹是人工智能。Jack是人工智能，苏晓白的爸爸妈妈是人工智能，他们整个家族都是人工智能。许老师是玩家，现实世界里是时装模特，因为不能随意吃东西而苦恼，最后却也患上了癌症。游戏里她可以吃她想吃的东西了。她女儿赵蕊蕊是人工智能。你在这个世界里的爸妈，在现实也是真正的人类，一个是大学物理系的教授，一个是建筑师，只是他们各自有各自的家庭，他们的小孩都在第一次传染性肿瘤大爆发的时候死去了，说起来，他们真实年纪比你还小。王靓是人类，他在现实世界的女朋友抛弃了他，和他最好的朋友私奔了，巽傲的爸妈却都是机器人……所有的人类都被洗去了记忆，因为他们的记忆太痛苦了。大部分人不想回到现实，而‘浣熊’会照顾他们的身体，所以他们也不需要回到现实。而人工智能则在阿娅娅的世界里学习着人类的行为模式、情绪结构，越来越接近人类。你是不是没有办法区分人和人工智能？”她又弹了弹手指，屏幕上出现一排蓝色银色，看起来像是水晶球一样飞来飞去的东西，“人工智能在现实世界是这个样子。代替死去的人，支撑这社会的各个岗位。售票员呀，医生呀，机械工呀……他们非常聪明，并且在学习和进化。他们从来都不会沉迷在游戏中。这是μ3397，是Kassandre和大丹的角色扮演者。”她指着一颗红色的球，对祝明七说：“所有这些球形人工智能都是‘三出一破’公司的产物。瑞典的工厂‘π’也有生产类似的机器人，他们是人形的居多，在欧洲和日本比较常见。‘浣熊’也在做他们的机器人，也是球形的。”
“很快他们就会学会如何操控人类的感情了……”祝明七低声自语，“在现实世界里，也可以自如地扮演人类。他们都通过了图灵测试。以后，人们该如何区分真正的人和机器人呢？如果它们进化得速度比我们更快，那么我们的世界就要属于它们了……”
“也许吧。但是他们至少不会躺在床上腐烂。”
祝明七不语。
“如我所说，不同的魔术师，背后可能是真正的人类玩家的灵魂，也可能只是人工智能的NPC。他们在阿娅娅身体里都操控着不同的细胞。联合体呢，有人类操控的神经胶质细胞，也有人工智能控制的红细胞和神经胶质细胞。数据体，大部分是程序控制免疫细胞、支配体，大部分是人类控制的神经细胞或心肌细胞。和联合体的差别是，更贵，大部分是有钱的玩家。此间主，功能上是阿娅娅的心脏。庞然以及乱序的书写者，是玩家们培育的癌细胞。一代小爆花米，是阿娅娅的灵魂。你们的一场战争，可能就是阿娅娅身体里的一次大出血。集群宗教吃了人，就是肿瘤细胞侵占了正常肺部细胞。人们打打杀杀快不快乐我不知道，但没有人试图保护阿娅娅。每个人的寿命和能力都会随着游戏而改变，意识也会在不同细胞间流动，并且改变脏器和细胞的模式。阿娅娅现在的身体结构与正常人类是完全不同的。当时为了让你和巽傲安全进入游戏，不引起别人注意，所以给你们的设定都是穷人玩家的联合体，并且有各种缺陷，比如你的心因设限，巽傲的α不稳定，但是苏晓白……为了引开别人对你们的注意，他从一开始就是支配体，但他背后并不是真正的人类玩家，而是我造的人工智能。”她给祝明七看苏晓白的本体，是一颗银白色的金属球，编号μ9901，“如果一开始带着记忆进入阿娅娅身体，就会被‘浣熊’的防火墙察觉并射杀，所以本来的设定是你和苏晓白握手三十秒你就可以恢复全部记忆。可是你这个白痴竟然从来不让他碰身体。巽傲也是一样，只要他肯和我握手三十秒，我们都可以恢复记忆，他竟然也……算了，我们对情感的推测和计算的确比不上‘浣熊’那帮浑蛋。”
她罕见地承认了自己是情商低智商高的笨蛋。
“机器人。”祝明七喃喃低语，“你在‘三出一破’工作。”
“是的。”她叹了口气，“真正救了阿娅娅的，不是她爸爸，也不是巽傲，而是我造的机器人苏晓白，那孩子不但救了她，还救了无数玩家，他把他们原本的人格从怪物的身体里复原出来，现实世界里很多人因为他而醒过来，并成功地退出了游戏。‘浣熊’他们的注意力都在你和巽傲的身上，于是小白反而可以顺利地做完那些不可能的事。他就像是救了公主的骑士一样……虽然苏晓白不是人类，却已经远远地超过了你们。勇气和爱，智慧和力量，在这场游戏里，只有它真正地成长了，并成为了了不起的人。而我本以为，让你们变成小孩，重来一次，也可以做到呢。是我看错了。你还是那么激进悲观，毫无长进。”
“可是你的本体又在哪儿呢？”祝明七盯着屏幕，“我已经老成渣了。你也好不到哪去吧？”
“我？”她静了一下，而后点亮屏幕。那上面是一个戴着呼吸机的中年女人，银色的机器人，大概是苏晓白吧？正在给她做心肺复苏。
“我很快就要死了。”她龇牙咧嘴地看着屏幕上的自己，无奈而又同情地摇头，“变老真的太糟糕了……不过还好，在死之前，我们找到了阿娅娅。”
她转过身看着祝明七，眼里满是杀意。他后退一步，她却抓住他的领子，盯着他的眼。
“我想你回来。可是这个世界这么不堪。我怕你回来，变得更加面目全非。”
祝明七盯着她的眼。她的眼睛还和小时候一样，残酷而天真。他想起小时候，外公讲过的买椟还珠的故事。心脏不好看的话，掏出来给人也会被扔回来。对方指着旁边说：“那盒子真好看。”你却要哈衣哈衣地点头：“的确好看。”
就像我从未穿过腥风血雨，踩过层层尸体，带着残破不堪的躯壳来到这里一样。就像我从未鼓起勇气，剥落我所有骄傲，承认过错一样。你以为我真的只是被集群宗教扔到这里吗？你以为你真的掌握着一切吗？我已重头来过，你却随随便便说出这样自以为是的话。
但这些他都没有说，只是微笑着配合：“所以呢？”
“你有什么想求我的么？”
“求你？”祝明七歪头，笑，然后这讽刺的笑容又忽然停止了，“我的确有一个问题。那个叫祝东歌的小女孩，是人类还是人工智能？”
“她？”她挑眉，却不像是真的惊讶他提出这个问题，“她只是阿娅娅意识的一小部分。严格说来，既不是人类，也不是人工智能。‘独角兽’都是如此，它们是阿娅娅对抗外来入侵者的力量，类似于身体的免疫系统。”她抬起手，从她手指中又出现了那本黑色的书，书页自己翻转，最后停留在某一页，她撕下它，它在空气中自然折叠车纸鹤的样子，翅膀上带着粉色的细线咒文，“这是她的人格。不要怀疑，恢复记忆的我可以轻松做到这一切，给她一个身体也不是不可能，你要不要跪下来求我？”
沉默。
“还对祝明七这个身份恋恋不舍？想扮演个好哥哥？”她冷笑嘲讽，“可是你既不是祝明七，也不是于稹。你救不了你妹妹，也救不了阿娅娅。一直以为对手是整个世界，到头来却发现真正的敌人是自己，这感觉如何？”
她松开手。祝明七扑过去，抓住了那只纸鹤，整个身体却也摔倒在地。
窗外，学生们忽然喧嚣起来。太阳光瞬间暗淡，有白色的龙从天空里高高地飞过去。
祝明七在疼痛中握紧手指，像是有珍贵的心脏在他手中微微跳动。
“我写了新的程序。只为你一个人写的。它和阿娅娅的世界很相像，但又不一样。我觉得，你留在那里是最稳妥的。”
祝明七眯起眼：“你说什么？”
“我说，我写了新的游戏，我不会让你回到现实世界来。你会留在另一个身体里，你会变成小孩，重新拥有魔法。但你身边的人，都不会是人类了。你会是那游戏里唯一的人。你可以认为，我给你修了一座巨大的笼子，就像马戏团里关狮子的那种。只是这个世界的时间非常缓慢。你在里面以为自己过了一万年，你现实中的身体也不过睡了一分钟而已。”
“你惩罚我？”
“小七。”她拍他的头，“我给了你永恒的生命。”
祝明七也冷笑起来：“新游戏？新身体？不会是你的身体吧？你只是想要有人继续做实验品，给你们提供各种新的社会结构的可能，完成三出一破公司的机器人的进化。你们想要操控整个世界吧？你这个自大的，控制狂。”
她扁了扁嘴，表情像是小时候，声音却变得沙哑苍老：“我已经快要死掉了啊，哪有你说的这么可怕。但是我找到了一片原始森林。如果是树的身体的话，你可以玩很久吧。直到你回到我认识的那个小七的样子。”
她说完这句话，房间瞬间暗了下来。祝明七感到自己被一股大力掀翻，四周像是万花筒一般旋转崩塌，他整个人也跟着下坠。明明灭灭的光影里，他看见她的身影不断地离他远去，嘴唇微微开启，好像在说：“再见。”
他闭上眼，呼气，吸气。他释放身体里全部的羽毛，金色的光芒照亮整个视野。他看见无数张面孔无数只手臂从他身旁一闪而过。那里面有他认识的人，也有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他试着去抓住他们中的某一个，却只碰到玻璃碎片一样冷而锐利的边角。他尖叫着收回胳膊，然后，有人抓住了他的手。
是巽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