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望着周巽傲消失的地方，没有回头：“长大后的人生就像是甘草片一样。妈妈说含在嘴里，不许吐出来。她还说它是好的。但你也知道，对于这场感冒，吃不吃药其实都一样。”
苏晓白叹气：“我们走吧，阿娅娅。”
***
祝明七发现自己落在一间大厅里。房间雪白，只有一个旋转楼梯。楼梯顶上是一扇红色门。
他登上楼梯，推开门。
她坐在一间教室里。房间坐北朝南。阳光从玻璃窗斜斜地照进来。时间停留在运动会刚结束不久，庆祝晚会之前。她看着操场上喧闹的人群，手臂细弱的女孩子打着排球，看起来让人胆战心惊的。已经开始变高变沉稳，脱去孩子气的男孩子在另一边的篮球场。
学校的外面，街的对面，梧桐树发出厚重的沙沙声。有自行车丁零零地离开街道。有小摊位飘过来的章鱼丸子和铁板土豆的香气。有谁的眼睛在一闪一闪地发光，像是冬雪夜里一尘不染的星星。
她看着祝明七，回过头：“你来了呀，小七。”
他其实有想过是她。这一切的最终，这一切的最始。祝明七只是没想到人真的可以忘记那些生命里最重要的部分。灵魂只留下浅浅的影子，却以为自己是全知全能，完美无缺的。
“我记起来了。”祝明七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她。
“我知道啊。”她跳下椅子，背着手走过来，“我在这里，等你很久了。”
现实世界里，祝明七和刘瑾汐做了十四年的同学。二十二年的情侣。八年夫妻。从小学三年级他们就是同桌了。然后是初中同学、高中同校、大学同学。他们一起念了博士，刘瑾汐主攻临床，祝明七主攻基础医学，她学习成绩一直优于祝明七，人也更聪明。阿娅娅像她。
是的。阿娅娅是他们唯一的小孩。祝明七在现实世界从来没有什么妹妹。他爸妈是医院神经外科的医生。祝明七的爸爸在六十五岁的时候得了阿森海默。他母亲一直健在。刘瑾汐的母亲和父亲，一个是大学老师，一个是地质测量研究所的研究员。祝明七在美国做研究，主攻肺部肿瘤。当那个人传人的肺癌出现的时候，他心里涌过的不是恐惧，而是兴奋。
是的。现实世界里，祝明七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场灾难会创造一个奇迹，一个英雄。他那个时候以为那个人将会是自己。
巽傲是做生物芯片和人工智能的，同时拿到了医学博士学位。他和祝明七在加利福尼亚相识，他为人审慎、缄默，话不多说，和祝明七十分投缘。祝明七向他学习了很多。他们研究所做的事情，是从来没有人成功过的。开发活的药物，给病毒编写程序，让它们攻击肿瘤细胞。因为研究太危险。每个人都要套上厚厚的隔离服，不能擦汗，不能做操作守则之外的动作。
祝明七严谨、冷酷，不许任何人超出控制。那些留学生和研究生在背地里叫他“鲨鱼”，因为他在现实世界里的中文姓氏“于”和鱼谐音。
他们后来成功了。祝明七，和巽傲。他们做出了可以杀掉传染性肿瘤的药物，只是它需要监控和引导。活的药物，就像是恶龙、恶犬和未驯服的野马一样。需要人的控制和引导。
但一个人做不到二十四小时昼夜不休地监控。即便是研究所所有的人轮班，也做不到不出错，不疲倦，不透支。
然后某一天，巽傲说：“那就把它做成一个游戏好了。让全世界所有人来治疗患病的人。像云系统那样。”
祝明七那个时候没有理解巽傲的意思，但刘瑾汐懂了。
他们两个在智慧和勇气上，势均力敌，然而远远地超过了祝明七。
巽傲写了那个程序。巽傲做了那个游戏。巽傲将它推广了出去。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鲜花、掌声、荣誉、人们的爱、刘瑾汐的崇拜……就连阿娅娅，似乎都喜欢他更胜于阴暗冷酷的祝明七。
周巽傲得到了一切。
而这本该是属于自己的，祝明七想。
于是，他改写了那个程序。祝明七虽然不及巽傲和刘瑾汐聪明，但他比他们更了解人的贪念和野心。
新的游戏，仍然是以患肿瘤的小孩为载体。全世界的人都可以作为玩家，进入他们的身体。
但是他们再也出不去。人们会被洗掉记忆，忘记自己是谁，身处何地。他们会忘记他们自己真正的家人和朋友，活在祝明七给他们创建的家庭和国家里。全新的社会关系，全新的伦理。他缔造了很多不同的社会模式，创造了更多性别，创造了神和野兽，创造了人和人之间全新的关系。
每个小孩，都是一个星球。虽然小孩本人的意志有时也会影响那星球的规律，但祝明七总会在程序里写入全然不同的物理法则。看着那些玩家被玩弄，受尽折磨。
他当然不是一个人在做这件事。他的“朋友”帮他卖掉这些游戏，明为“浣熊”的工厂。他挣着黑暗的钱，出售良心，贩售丑恶，培植着死亡。祝明七满心绝望，但也知道，这就是人性。
如果能毁灭世界的话，为什么不呢？无中生有，有归于无。上帝说该有光。祝明七说，世界应该把灯关了。
他失控了。他的合作伙伴出卖了他。“浣熊”工厂，他们也学会了改编程序。在不同的小孩身体里，缔造他们的世界。
越来越多的人活在孩子们的身体里，就像过去无数人生活在网络上。他们真正的身体变得如同果冻一样庞大松软，躺在床上，靠着垃圾食品和昂贵的水来支撑，他们的灵魂留在了游戏世界。因为真实的世界已经溃烂坍塌，大部分人病死，癌症，战乱，病毒性脑膜炎，海啸地震，2100年的极光事件……
就像贷款一样，透支着未来，因为人们总是乐观的，认为一切都会最终好转。
但有些东西消失就消失了。首先是地下水的枯竭，随后是无法逆转的水源污染。其实最开始出现可传染的癌症的时候，祝明七就知道，有些东西再也无法修复如初了。
我们被神舍弃了。我们需要乌托邦。我们需要魔法。
这不是祝明七说的，这是“浣熊”工厂的负责人说的。他们改写了他的程序，又把它放到他女儿身体里：“想要她回来？那就把游戏版权卖给我们呀。”
后来，后来祝明七买了枪。他去了“浣熊”负责人的家里，差一点被对方的保镖干掉。他瘫在家里喝酒，觉得自己是个废物。第几天的时候，他忘记了。巽傲来找他。巽傲胡子拉碴，满面风霜，带着一个人。
刘瑾汐。
“我可以把你们送到阿娅娅的身体里去，同时利用书签程序不让你们失去记忆。你们帮助阿娅娅，杀掉那些人，同时找到阿娅娅。你能做到吧，小七？”
她像过去一样看着他，歪着头，一本正经地拍他的肩膀，好像他们只是不小心把实验室炸掉的大一新生：“不要害怕。我比他们都聪明。”
***
祝明七看着她：“所以你成功了是么？”
她点头，玩着手里的笔：“我们已经找到阿娅娅所在的地点了。她从你一进入开始，就在利用此间主solo不断地向你发出信息，告诉你她本人的身体在哪里。但是‘浣熊’的系统比我以为的要厉害得多，你和巽傲都没有正确地和书签建立连接，很快失去了记忆。又太专注于游戏，我几乎以为我们失败了。不过还好，有人发现了阿娅娅的讯息，并把它整理好给了我。我们也找到了那三家游戏公司的所在地，包括‘浣熊’他们。开始走扩散论程序了。”
“扩散论？”
“你在游戏里的时间太长，不知道外面世界的规则了吧。”
“……”
“我们构建了新的社会结构，说起来，还要感谢你们。你们在不同的小孩身上尝试了那么多不同的社会结构，有几种在现实里也是正面有效的。现在真正的地球已经基本恢复到21世纪初期的稳定状态了。应该说更好，没有战争和动乱，加沙地区也没有。所有的混乱都在游戏里，大概，这也是一种进化。热爱战争的狂热分子都留在了游戏里，再也没有醒过来。你现在的真正年龄是六十五岁……”她弹了弹手指，黑板上浮现出一个瘫痪在床的干瘪老头的样子，“虽然看起来，像是一百零五岁。”
“……”
“你不好奇那个人是谁吗？”
“那个人？”
她摇摇手指：“喂喂，你根本没有听我说话，是吗？我说，你和巽傲从进入阿娅娅的身体一开始，就忘记了自己是谁。变成了小孩，开开心心地玩着魔术师的游戏。但是有个人却从一开始就留意到阿娅娅留下的信息，找到了他们藏匿她身体的地点，并告诉给了我。阿娅娅把信息留在了各个地方，她用了莫尔斯码，用了汉字，用了图形。她改变了星星的位置，她改变了墙上涂鸦的图案。这都是小时候你教给她的，如何机密地传递信息，可是你没有认出她来。”
“谁？找到她的，是谁？迪拉亚？赫琏？”
“苏晓白。”
他怔在那里，许久没有明白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