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不出他们之间有任何联系，即便他们在一起又如何呢？”
“他们在一起，一切归零。”
——韦达定理
巽傲环顾四周。是一条欧式街道，行人稀少。建筑以石头为主，左边巷子里有个穿斗篷的黑影出现在地面上，巽傲跟过去，一路东弯西绕，最后到了一座开满红白玫瑰的庄园门前。
那庄园灯火通明。看见穿洛可可风女装的少妇从花园跑过。19世纪中期，或者更早。风中是蔷薇花科天然的甜味，却不够浓烈，只是若有若无，雾气一样浮荡在半空中。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冰冷的，冬夜特有的锋锐气息，像游荡的幽灵一样，巡猎在空中。
巽傲转了个方向，看到庄园后面那边的花园，远远的有个钟楼样子的暗影在夜色中。
他走过去，近了才发现，那是个学校，虽然外表看起来更像是修道院，但正门写着“洛克荻学院”的字样没错。
巽傲小心翼翼地从玫瑰花园穿过去，那扇大门没有关紧，轻轻一推就开了。冷如银的月光流溢在地面之上，镂刻着四叶草花纹的凹窗的影子也静静地落在地上，让建筑的内部更显阴森。进门没走几步，巽傲就停下来。
那里躺着一个人。
他浑身苍白，身体微微蜷缩，脸上有鲜红的斑纹。头有一个巨大的裂纹，像是罐头因为过期而膨胀裂开一样。他的衣服散落在脊背的后方，月光里，他的头发也结冰发白，表情却是平静柔和的。
“冻死的？”巽傲皱眉，微微惊讶。
他小心地绕过那具尸体，继续往前。很快又有一个人躺在那儿。姿势和之前的略有不同，身体向后弓起，整个人像一座小桥一样架在那里。只是他身体焦黑如炭，看起来更像是被强大的电流击毙或者焚烧而死的。
这样一路走，一路左左右右陆续出现好多尸体，姿势都很奇怪，但表情却大多平和。这让他们看起来更像是雕塑，而不是死尸了。
大厅的尽头是一对对开黑色木门，上面是暗金色的鸢尾花纹和愤怒的人面浮雕。巽傲推开门，这是一间圆厅，头顶是圆锥形的玻璃塔顶，同样似矛的鸢尾花纹，让月光投照在地面勾勒出的影子都凛锐妖气起来。坐在月光里的人缓缓地转过头来。
那人头上生长着类似白色角一样的东西，却马尾一样，向后光滑地垂过去，一共两只角，靠近额头的地方有螺旋的斑纹。他的皮肤和那角一样苍白，本来应该是头发的地方，大部分被这对角占据，额头上则是两枚红色的圆点，下面一双鹿一样的眼睛，只是并不是黑色，而是带了金和绿的棕色。他身体看起来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但是身后拖行着一条尖端带有箭头的白色尾巴，本应该是脚的地方，却是蹄子。不过虽然奇特，他的五官仍然是精致而绝美的，带着让人目不转睛的蛊惑。
在他身边有一个小小的胡桃色的摇篮，摇篮里面有个婴儿。
巽傲微微皱眉。他走过去，那头上长角的少年直视着他。两个人视线相接，巽傲微微侧头。
他停在两个人距离半米不到的地方，蹲下来，看着摇篮里的婴儿。他的颈部和后背都暴露给那个长角的少年，那少年血色的眼睛在黑暗中一闪，獠牙微露，优雅地笑笑。
“你想起来了吗？”
“想起什么？”
少年优雅地鞠躬，而后起身：“您对我说过，如果您再次回到这个地方，要我告诉您，您真正的身份。”
“我？”
“您，医学博士，Audio人工智能系统工程师，‘API’计划的参与人之一。这个计划是针对2075年出现的传染性肺部肿瘤而启动的多国合作项目。这个疾病只影响十四岁以下的儿童。这个项目召集了全世界上千名最优秀的医生和神经网络科学专家、计算机工程师参加。为了找到有效的治疗药物，你们选择了API0087号儿童作为第一个治疗对象，之后陆续又治疗了四十三个患者，到了后来的API0195号儿童，也就是普遍被称为‘洛欧’的十岁少女，终于选择了游戏式治疗。你编写了一个程序，可以把人体虚拟成一个世界。人们可以通过打游戏的方式杀死肿瘤细胞，但是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一开始大家都出于爱心和兴趣，广泛地参加了这个游戏，API0195号儿童也因此痊愈，但是随着患者的逐渐增多，人们渐渐失去了耐心和兴趣，那时候第一个游戏还很无聊。您感到不甘心，于是写了第二个游戏，也就是此间主，这个游戏要求参与者佩戴头盔，进入患者体内的世界，玩家会变成那个世界里的魔术师，而肿瘤细胞会以怪物的形式出现。因为华丽出彩的人物设定、逼真的切身体验和惊险的游戏环节而吸引了大量的游戏玩家，人们开始为了玩游戏而参加治疗计划，而不是为了治疗孩子们而游戏。你一开始没有意识到危险，直到后来，欧洲和美洲开始出现这个游戏的新版本，然而程序却不是你写的。新版本更加有趣，却延缓了治疗的速度。这只是一个开端。当你和你的团队意识到不妙的时候，世界上已经出现了一大批人，他们会私自囚禁患有此类肺部肿瘤的小孩，而后佩戴头盔，进入这个孩子的身体内部，这些人全部的生活都在游戏之中。你和你的同事们做过努力，法律、军队、警察、抗议……但都没有结果。这个游戏像是病毒一样席卷了世界，一开始只是流浪的患病小孩被偷偷带走，后来便是大规模的儿童诱拐案件，会有人专门拿着针头，让健康的孩子感染，成为患者，而方便他们进入游戏。后来，你和你的朋友也戴上了头盔，进入了这个游戏的世界。你们想通过打败那些玩家，而救下那些小孩。为了保证你的人格和记忆不会在游戏过程中被人攻击，你设置了三个防御措施。第一个，是名为‘刘瑾汐’的个体，她是你的书签，保护你的安全，也是你传送回现实世界的第一通道；第二个，是名为‘苏晓白’的感染程序，他能够把沉迷于游戏的玩家的记忆人格重置到十岁之前，他也是你们留给祝明七的书签；第三个，也就是我，我负责寻找阿娅娅的灵魂，并守护监测她的生命体征。我会唤起你的全部记忆，也有能力将你和你的同伴传送出这个身体，回到现实世界。”
“你是我的记忆。”
“是的，也可以说，我是另一部分的你。”
“你为何会在乱序的书写者的身体里？”
对方微笑起来：“你相信命运吗？”
少年指着摇篮里的小女孩：“阿娅娅本人的人格。玩家们编写的游戏程序，封闭了每个患病儿童的人格。但没有封闭感官。他们仍然会感到疼痛和折磨，却无法反应。然而我在黑暗中漂泊，却不知不觉来到了这里，就像是她指引我来的一样。”
“我要带走她。”巽傲从摇篮里抱出那女孩，转头看那少年，“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你就送我们出去吧，还有祝明七。”
有角的少年看着他，忧伤地摇摇头。而后巽傲发现自己的衣服燃烧起来，连着那怀抱里的婴儿。他松手后退，怀里的孩子却已经变成黑色的碎纸灰。然而转眼间，那摇篮里又出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婴儿。
“那只是个影子，就像水里的月亮一样。”头上有角的少年说，他声音很活泼粗糙，和他的外表十分不搭，“她离不开这里，你也一样。”
少年微笑着，望着巽傲说。他举起左手，仿佛想要邀请巽傲去某个地方一样。他的手臂白皙细长然而却有力，手腕折成好看的斜角。他的脸孔仍然是端庄亲切的，眼睛却活泼狡黠起来，带着轻笑。这嘲笑却不令人害怕或愤怒，因为那是压倒性的强者饱含怜悯的笑意。
巽傲盯着他：“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之前说，你是我设定的，用来运送我们离开这里的程序？”
“可是在这里时间的流动，比你以为的要快得多。”少年笑笑，“我随着阿娅娅一起成长了，有了自己的想法。这是你们编写运行在冰冷的计算机上面的程序所做不到的事情。我不能让你们离开啊。这个世界，现在是我的。如果让你们离开了，那么我所做的一切就都白费了。”
巽傲眯起眼来：“你是乱序的书写者真正的核心。”
“是的，但是我已经有了人的感情，我喜欢这个世界，我喜欢阿娅娅，等集群宗教占领她的整个身体，她将会成为全新的人，永生不死，而不是作为和你们一样脆弱的人类醒来。”那少年微笑，“你说这是bug也行。我会称之为，‘进化’。”
巽傲不知道他话里几分真几分假，测他的情绪骨骼，全部数值都是0。但又没有ZANNI防御的波纹。但是可怕的是，随着他说这些话，法术骨骼却急剧膨胀，看过去，仿佛巨大的白色蝴蝶翅膀在他身后打开。
巽傲拿出相机，只是机身从橙黄色变成了黑色。那少年右侧的角像是鞭子一样朝着巽傲的腿扫去。这一击来得突然，巽傲后跳，另一只角随后跟到。巽傲在空中，无法躲避，只能使用相机，闪光灯照在少年脸上，腐蚀他的法术骨骼，于是白色的脸孔坍塌，被腐蚀的边缘变成黑绿的颜色。然而很快这伤口就愈合了。巽傲一愣，手里的动作却没有停下来，不停地按动快门。然而和第一次不同，那些光在照亮对方瞬间就像落入牛奶里的黄油一样柔软地浸入消失了。
少年的一只角牢牢地缠绕在巽傲的腰上，把他举起来，另一只则绕在了他的脖颈上。他缓缓地把巽傲举到自己面前：“我很抱歉。”
颈部的力量瞬间加大。巽傲的脸已经渐渐变青紫。他脖子上的力量小了些，他可以说话，那少年很有耐心地等他留下遗言，就像玩弄蚂蚁的小孩抬脚之前的耐心和忍俊不禁一样。
“为什么……”
那有角的少年也微笑起来，脸忽然变成了巽傲妈妈的面孔：“因为我爱你啊，希望你永远留在这个虚假的世界里，陪在我身边。”
他眼里却有光暗淡下去，缠绕在巽傲脖子上的角渐渐用力。然而下一秒，那角却猛然崩断，像是被切成三段的鱿鱼触手一样从空中坠落。少年愣了一下，随后意识到了危险。那是三角形的透明兵刃，比一般匕首要短胖，巽傲用起来却异常灵活。少年后空翻，丢掉巽傲，断掉的角在地上弹跳了一会儿，枯萎皱缩消失了。
少年一惊，巽傲却把那把匕首掷向他，不偏不倚地直指胸口。少年扬起另一根角，却在触碰到那匕首前再次被切成三段。少年眯起眼，这才看到空中有两根细线，几乎透明。
巽傲拿着之前在混乱中抓到的冰山老头的头发。他也是ASHELY家族的人，和Mia一样，属于永生泉一族，说白了，他们在人体里真正的身份，也就是神经元或者心肌细胞之类，不死的细胞。
“你知道你错在哪儿吗？你不该让我想起这一切。作为游戏的最初编写者，有些设定我还记得。比如永生泉这一族的头发和骨骼，都是坚不可摧的兵器。”
那根用骨头做成的匕首就直接插入了有角少年的胸膛。黑色从那里开始蔓延、腐朽。这种效果是巽傲没有预料到的，但省去了持久战的时间，很好。
少年一面腐朽为黑色纸片，一面用那粗哑的声音道：“你这愚蠢的人类。你毁了阿娅娅。没有了我，她只会像可悲的普通人一样死去。”
巽傲收回投掷匕首的右臂，看着那双红色的眼睛：“你只是为了你自己，想要永生不死的，是你自己吧？”
少年笑起来，瞬间迸裂成无数玻璃碎片，却不再是黑色，而是缤纷彩色，它们冲天而起，而后环绕巽傲一圈，最后环绕在那摇篮周围，轻轻一推。
摇篮里的孩子，醒来了。
她坐起来，样子也渐渐长大，从三四个月婴儿的模样，渐渐变为四五岁小女孩的样子，等到扶着摇篮边沿站起身，迈步从摇篮里出来的，已经是个七八岁的女孩了。她再向前走三四步，每一步都不疾不徐，脚踏过的地方都有暗蓝色圆形花纹扩散出去。巽傲认得那是支配体能量顶尖值释放的感应纹路，表明脚下的地面完全受这孩子控制，流动的羽毛已经成为可视状态。
那女孩身上出现一条对于她来说过于宽大的袍子，深红色和暗金底纹，流动的红色和金色也是羽毛，然而巽傲看得见，这里每一个点都蕴含着十万倍于普通羽毛的能量。
女孩披着那袍子走过来，蹲下来看巽傲。他这才看见她的脸。虽然漂亮，却没有到惊艳的地步，然而那双眼睛清澈可怕，带着让人不舒服的天真。
“阿娅娅。”他声音暗哑，“我和你爸爸来救你了。告诉我们你本人的身体在哪儿？”
女孩摇头：“是我自己要离开的。是我求浣熊他们把我变成游戏机的。”
“……什么？”
“那一天，爸爸和妈妈要离婚。他们在房间里吵架。”
“……”
“他们总说他们爱我，但其实他们只爱对方。桌子上摆的菜，永远都是妈妈爱吃的。他们讨论的话题，永远是医院的实验。后来爸爸说妈妈喜欢上了你，要为了你而和他离婚。他和我说这些，完全不顾我的感受，只是希望我能站在他那一边。我心里很难过，就去了浣熊工厂。那里好冷啊，好多死去的小孩子，他们的眼睛都被摘掉了，也没有耳朵，只剩下两个小小的洞。一开始我也是害怕的，但是躺下去的时候，我忽然就不害怕了。死掉又能怎么样呢。反正在爸爸妈妈的眼里，我听不见、看不见、不存在。”
女孩身后的袍子如同蝴蝶翅膀展开竖起，黑色蓝色和红色的图案闪烁辉映。在她伸手捏住巽傲脖子，巽傲闭上眼，然而她只是微笑了一下，旋转他的同盟耳钉，他像烟花一样从她眼前消失了。
“照顾好我爸爸啊，周叔叔。”她缓缓地放下手，说，“会有人带我出去的。真正看见我的人。”
从她身后走出一个人来。仿佛他一直在那里，从未离开。他年轻而又英俊，眼睛像是碎星一样熠熠闪光：“你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