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明七缓慢地从地上爬起来，缓慢地从他手里接过已经被人踩烂的眼镜：“你输了啊。我可没用同盟叫你。”
巽傲冷笑看他，瞳孔深处波光潋滟：“你就装吧你。”
被攻击的几个人从火中冲出来，他们皮肤变成了纯黑色，却在以一种非常迅疾的速度修复着。巽傲在他们抬手攻击的瞬间打开了翅膀，他半悬在空中，瞳孔变成蜥蜴一般的纤细一线，猩红耀目。从祝明七的角度看过去，巽傲并没有做什么，只是抬起左手，掌心向外，那些人的脖子便统一向左侧螺旋状扭转，摔倒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巽傲再次落回地面，恢复成原来的样子。祝明七瞳孔微微放大。祝明七觉得自己杀掉那么多魔术师已经够疯狂绝望了，而刚刚巽傲的动作已经超出了绝望，是某种习惯性的漠然。这种感觉很奇怪，让祝明七脊背一冷。他不知道这一路上，巽傲经历了什么。但他看得出来，眼前的人和许久之前同自己、苏晓白一起上课的人，完全不同了。
心中波澜激荡，却又很快平静下来。
站在阴影中的两个老人慢慢走出来，头发稀疏的那一位，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他身边那位更挺拔健壮的老先生，却仍然是一张不嗔不怒，略微阴冷的面孔。他们走过那些死去的男孩子身边，那个面容阴冷的爷爷低头看了其中一人一眼，略微皱眉，但并没有说什么。
头发稀疏面带笑容的爷爷，停在距离巽傲和祝明七半米远的地方，双手插在裤袋里面，身体微微后仰：“了不起。你叫什么名字？”
巽傲抬眼，轮廓深邃颜色浅薄的眼，清晰地倒映出对方的身影：“周巽傲。”
“啊。原来如此。”那人眼中划过一道暗光，沉淀下去，之前些许好奇的神情变成了了若指掌的淡然，“你回忆起多少了？是为了阿娅娅来的？”
巽傲没有回答，只是看着祝明七的伤口：“你为什么之前不用同盟？”
祝明七躺在地上低声咳嗽，一面咳嗽一面哈哈笑：“我才不要。”
巽傲脸上的笑容，像是一条银白色的鱼从深黑色的洞穴一点点游出，到达光亮的海面。他动作里总有着天然的放任，眼神却是严肃认真的。这种反差像是黑夜里肤色如昼的月，引人注目。也像他的画，技巧纯熟功底厚实，走笔却随意，毫不功利，没有一点贪图或满载野心的梦想。
就像过去一样，祝明七心中又生出一点愤怒来，很快又变成无奈。有些人就是这样得天独厚，随随便便，就可以得到你费尽全力也得不到的东西。而对于他们来说，这些贵重之物和其他东西并没有差别。你要吗？要就给你。
就像巽傲的翅膀。就像他从不在意，但随随便便就可以使用的那份力量。
他内心的善从未动摇过。他从未迷失，从未真正失去自己的灵魂，和祝明七多么的不同。
“我已经都想起来了。我们到这里来的原因，还有你真正想救的人是谁。阿娅娅。现实世界里，名字是于敏娅。你的真名，是于稹，祝明七是你的网络昵称lightbless的变体，因为你的绰号叫小七，所以叫作‘祝明七’。我说我会赢得游戏，打败所有玩家，你才会跟我一起进来。但你也恨着我，如果不是因为我编的那个游戏程序，阿娅娅也不会被他们当作人形游戏机，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巽傲的面孔，一半是阴影一半是光。四周巨大的森林所特有的静谧和深邃，几乎吸进了这句话的每一个字和每一个发音。祝明七眯着眼睛，逆光看着他，适应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这种情况下他应该说什么呢？还是一言不发，还是说他要哭呢？他的人生已经被彻底摧毁并重新改写了。他相信的一切，他的家、他的父母、他的妹妹、他的年龄、他的记忆、他的仇恨、他的力量……他的人生是一个巨大的谎言和笑话，他被片片击碎，无论是看得见的，还是看不见的全部骨骼，它们支离破碎，化为齑粉。巽傲至少拥有真名，而他连名字都不是自己的。这样想的话，反而差一点笑出来呢。
然后祝明七听到自己的声音道：“所以，你赢了吗？”
他们之间隔着短短半米，却又像是千年百年，时空万里。一切混乱与有序，末尾与开始，黑与白，执着与无明，缩减为这区区咫尺。
巽傲背对着他，此时回头，笑了一下。他很少笑的，眼神总是空而茫然，发着常人无法理解的天真，就像是那些初入国境，语言不通的外国人。但他这个笑容，却是狡猾而深刻的，带着祝明七熟谙的暗光轨道，像是漆黑的夜，里面却又掺杂了别的颜色。这是少年的热血，碰到了现实的冰冷坚硬，凝结、固化、沉淀为疤。祝明七也有这样的疤痕，像是绿色的蛇蜕，发灰发霉，但仍旧妖娆斑驳诡计多端地一闪一闪，幼年的聪慧变成了狡猾和某种尚未成形的阴险，因为骄傲还有良好的举止教养，加上五官精致的外表，这种低劣的光变得不那么让人生恶，反而有某种引人侧目的魅惑。但巽傲的颜色又不同，他的反而属于那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所以你无法得知混入的究竟是什么。
“嗯。”巽傲的口气快活起来，“我是天才嘛。”
从后面传来“嗤”的一声笑。祝明七顺着那声音看过去，走出三个穿西装的男子，都有犀利的五官和慑人的眼睛。
为首的那个有一头招摇的红发，左边的是个中分长发的怪异少年，五官略显阴谲，另一个头发和巽傲一样剃得很短，却比巽傲高壮很多，一双天青色的漂亮眼睛，那张脸——是王靓。
三个人出来，那冰川气场的胡子爷爷脸色有些缓解。那红头发的虽然一脸不讨人喜欢的神气，却很有礼节而又亲切地同那两个老头打了招呼。而后把头转向了周巽傲。
“多谢你呀。”他一面说，一面拿起巽傲的帽子，戴在自己的头上，“不然我们怎么能得到这么好的食物。”
祝明七的脸色随着这话猛然一变。
红头发的男生却渐渐变成了巽傲的样子，抬头看着他：“在这个满是谎言的世界，你又是如何区分真与假的呢？”
祝明七看着他，又看向巽傲。两个人无论是外表，还是情绪骨骼、法术骨骼，都一模一样。
“S0！”光头爷爷几乎暴跳起来。
“不要激动嘛，他知道真相也逃不掉了啦。”红头发的男生笑着，看向祝明七。他身上有些地方和祝明七很相似，但他更活泼，更生动一些，眼眸流转，满满的生命力和杀意。
“我们是人类玩家哦，不是NPC哦。我的名字叫S0，阿娅娅的身体很好玩啊，你是不是也这么觉得？”他一面说，一面变成了一个小女孩的模样。祝明七看着那张脸，胸口一窒。
黑色的发，黑色的眼，浑身都被海藻一样的东西包裹着。她看着祝明七：“爸爸。”
所有骄傲、刺探、轻蔑、虚假礼仪、过分好奇或者漫不经心……都是攻击性情绪骨骼特有的征兆。小孩子通常是这样的骨骼，成长过程中，一些人变成了其他的样子，另一些人则保留了这种骨骼。他们看起来通常都是异常优秀的，有些人相处起来甚至颇为容易。但是有些东西无法隐匿：对于同类的轻蔑，只凝视着自己的光芒，自信永远不会输，对他人的痛苦毫无怜悯。
S0热爱这样的行为、有着这样的骨骼，只说明他有过太糟糕的童年：因为脆弱，被爱太多；因为软弱，被爱变形。
祝明七抬拳，被S0按住了：“干什么？你还是那么容易激动嘛？”
他嘴角挑起一个轻蔑的笑，却很快僵住，因为脸上结实地挨了一拳，却是巽傲动的手。S0眼睛眯起，巽傲和祝明七几乎同时蓄力，羽毛转化成魔法，地上瓷砖暴起，三个人在空中撞击厮打又快速分开，巨大的爆炸声不绝于耳，然而仅仅持续了三四秒，就停住了。
王靓分开他们，神色冷漠：“吃掉就好了，不要浪费时间。”
他跳起，像是一道影子掠过S0、另外一个穿西装的男人以及两个老头。几乎一瞬间，他们便融为一体，膨胀成巨大的黑云模样，祝明七和巽傲后退，那云层却席卷过来，将他们吞下，混乱中有人扼住了祝明七的咽喉，巽傲挥手释放咒语，炸开白色的亮光，巽傲抓着两个人的手臂，等他们最终落定，才发现其中一个是祝明七，另一个却不知是谁的手，已经被炸碎，只剩下一部分手腕和衣袖，上面还有一撮灰白的头发。环顾四周，却是巨大停车库一样的空间。
巽傲皱眉，看着那只手渐渐变成锋利的匕首状态，那撮毛发也如同活着的细线一样连接变成长长的一根：“怪不得之前觉得他很眼熟。原来是ASHELY家族的人。”
“苏晓白他们家？”
“嗯。”
“ASHELY家族到底是怎么回事？”
“【永生泉】一族，活得太久，就不想死，渐渐变得贪得无厌。虽然只是依附着癌细胞的程序，但世间万物本性，大概如此。”
祝明七捂着鼻子道：“好大的血腥味儿。”
水泥灌注，空旷无人的空间，每隔十几米便有一个巨大的圆柱。巽傲拧开随身带着的黄色手电筒，照射四周。其实里面的光线并不暗。每隔一段便有白色的灯管照亮。他们下来的地方是很结实的铁梯，也没有锈迹。祝明七推测这是某个停车场的后部。
然而白色灯管照亮的右前方，灰白的地面上却有一道猩红的血迹，新鲜淋漓，是人或大型动物被拖行后留下的。巽傲和祝明七对视一眼，沿着那痕迹走过去。
“他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巽傲静了静，道：“他们想要除掉你，他们不需要一个不听话的此间主，也不需要有人干扰浣熊工厂继续推广这个游戏。我之前和他们合作，教给他们如何融入黑暗、光、电流以及人群的能力，所以他们的能力……其实是超越此间主之上的，无论你有没有ZANNI，他们都可以欺骗你的眼睛。”
“怎么办。”祝明七冷笑，“我有点害怕呢。”
巽傲面无表情：“不要怕。我会和你在一起。反正早晚你也会用同盟叫我来救你。”
“……你想太多了好吗？”
巽傲忽然停下脚步，手电的光停在血迹的尽头。
预想中堆满尸体的大坑没有出现，却是一个长走廊，左右各有十多扇蓝白色监狱房一样的门，那道血迹拖延到走廊尽头一扇对开的门后。巽傲和祝明七一面走一面看左右两侧门上的标牌。银质的两三厘米宽窄的标牌，上面刻着僧伽罗语。第一扇门上写的是“尾部”。右面对应的门上面写着“脑”。往后依次是：“胃”“大肠”“手”“肝胆”“肺部”，等等，等等。
“是乱序的书写者的内部。”巽傲环顾一圈，看向祝明七，“他们之前就是这样除掉solo的。”
“你怎么知道？”
“我的网站天机勿药·不周山。我用它获取我需要的信息，而不是网络上那些人们硬塞给我的虚假消息。”
“你确定是这里？如果只是个普通的地下停车库被改装了呢？”
巽傲摇摇头，拿出他的那台相机，并没有举起，只是随机地按下快门。被他照过之后，整个走廊缓缓地闪过浅蓝色的光芒，像是海水波浪慢慢从墙壁上蔓延开去一样。而后整个走廊颤抖了一下，门和门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窄了，尽头的双扇门忽然紧闭，红色的封条“啪啪啪啪”地出现在它上面。
祝明七：“……”
“普通车库？”巽傲挑眉看着他。
“你这样，对方会察觉吗？”
祝明七很快就知道了答案，因为下一秒，位于他左侧那扇写着“心脏”的门打开了，随后祝明七就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抓住一样，消失在那扇门后，白色的门随后“砰”地关紧了。
“阿七？”巽傲盯着那扇门，走廊安安静静，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而后，右面“眼”的门缓缓打开，一只巨大的黑红色枯木一样的手伸出来，它捏住巽傲，把他拉入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