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里面最大的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小的有三四岁的。有几个大孩子牵着小孩子的手，但大多数都是自己在走。他们身上的衣物多半已经破烂不堪，但每个孩子的眼神都宁静幽深，有几个人的眼睛看起来甚至有些空洞可怕。但他们都沉默顺从地跟着那个高个子的男生。那男孩好不容易找到一块有泥土的角落，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绿黄色如蚕豆一样的种子来，他把那“蚕豆”放到那块泥土上，从水壶里滴了一滴水在上面。那种子瞬间钻入土壤，又瞬间长出白色和淡金色相间的笔直枝干，瞬间长出如凉亭一般的棚顶来。阳光从它那晶晶闪亮的棚顶落下来，在地面斑驳出彩色而让人心生希望的光点。
“这是【华盖】树的种子。”高个子男生把手里剩下的蚕豆给那些孩子们看，“有它的地方，铁蕨姜就会停止生长并死去，而且华盖会很快的自我繁衍。”他刚刚种下的那棵树果然很快落下许多蚕豆种子，一些孩子跑过去，把他们装进口袋：“种子碰到泥土和水就可以瞬间变成树，但他们不像是铁蕨姜那样不老不死又有毒，华盖树的寿命和能力，与普通的树是一样的。你们多拿一些种子，不过不要立刻种下去，不然会被集群宗教的人发觉，他们会砍杀掉它。我计算一下华盖树的生长速度和集群宗教最近的活动范围，然后告诉你们到各个地方，种多少，什么时候开始行动。”
从太空俯瞰这颗星球，它被密密麻麻的黑色藻一样的铁蕨姜覆盖着。然而在没有黑色的几个小小空白处，隐隐的黄绿色微微闪烁，像是人内心的希望。
转过武宁南路的路口，有一阵焦煳味儿飘过来。顺着蓝色的烟可以看见一座正在焚烧的尸体山。但负责焚烧尸体的人已经少了一个，另一个戴红色袖章的人正在奔跑，但追他的那只兔子更快。第三个人的胳膊被卸掉了，正躺在地上捂着胃大叫，一只白色的人形兔子把头埋在他的腹部，嘎吱嘎吱啃食着。
“Shit……”高个子的男生愣了一下，而后加速度跑过去，“嘿！这边！过来！”
那两只兔子都注意到了他。从尸体上上抬起更多竖起的兔耳朵，一起转向了这边。他们的皮毛因为染血而变得黑黑红红，只有最前面的那一只，巨大如同北极熊一样的兔子，依旧是一身雪白。
它头顶的左耳，微微向后旋转了一下。在它身后的一只棕色的兔子像是得到指令一般，朝着那高个儿男生奔跳过来。
男生向左后退半步：“小心咯。”
他身后的那群小孩眼神气势微微改变，但连最小的女孩都没有动，只是专注宁静地看着前面。
棕色的兔子上颚扬起，下颚脱垂，如同巨蟒那样露出一张可怕的嘴，倒钩一样的獠牙朝着男生左边小男孩细细的脖颈咬来。
男生在那一瞬间抬起右腿，猛踢兔子的前胸。他盯着那兔子，声音有种让人安静下来的力量：“不要暴躁，要识别自己的情绪，你只是饿而已，用不着这么用力。”
被他踢中的兔子像一件毛绒外套一样落在地面。从那里面滚出一个双马尾的小女孩，看样子也就五六岁。
她趴在地上呕吐，吐出许多黑红的肉块和秽物。对面那只巨大的兔子这个时候动了，更多的兔子和它一起，奔跃过来。
“利透，阿莞，小鱼和苹果崽，注意了。”
男生说着，从身旁小男孩的背包里抽出那根钢管来。被他点到名字的四个孩子站出来，把其他小孩挡在身后，围成一圈。兔子们攻击过来的时候，他们和那高个儿男生一起发动了反攻。
虽然看起来只是普通的小孩，他们的动作却非常专业迅捷。攻击兔子柔软的腹部，小小的手臂直接击穿身体，掏出心脏。五十秒后，那个头上包子发卷儿，穿蕾丝裙子的小女孩踩踏着最后一只兔子，战斗无声无息地结束。
地上瘫软如毛皮大衣的兔子尸体里，爬出一个又一个孩子来。他们大多赤身裸体，爬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呕吐出大量黑色的肉块和秽物。
那个为首的白色兔子蜷缩在高个儿男生的脚下，从它身体里爬出来的，是个白色头发，年纪十一二岁的小少年，他有一双灰得冷澈的眼眸。他身体蜷缩成弓形，从喉咙深处吐出一只仿佛章鱼一样的东西，而后他剧烈咳嗽着，爬向这边。
高个儿的男生走过去，把自己的外套披在他身上：“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哟，别激动哟，我很温柔的。”
“你……是谁？”
“我就是传说里英俊潇洒落落大方，做好事保质保量包邮到家，人见人爱深受小朋友和妹子喜欢的，苏—晓—白，你也可以叫我苏晓白哥哥。”
白头发少年剧烈地咳嗽着，重复道：“苏……苏晓白。”
“是呀。”苏晓白点着头，声音忽然低下去，“我会带阿娅娅和你们离开这虚假宇宙，回到现实。”
***
祝明七手机刷着卡西法网络岛。因为各方面的限制，卡西法现在每天只有三个小时的运营时间。大家在这段时间疯狂地交换资讯。他留给巽傲的冷嘲热讽依旧没有回复，感觉这家伙是不是已经挂掉了。而苏晓白的个人平台上，三分钟前刚刚发了一条状态：“小C班成立，全员34人，请叫我苏老师。”照片缓缓地刷出来，在尸骨成山的街道上，他和一群七八岁的孩子摆出剪刀手，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三十秒后这张照片就点击过百了。
苏晓白这家伙竟然还活着。而且还救了这么多人。阿尔法一面惊奇，一面推了推祝明七半是雾气的眼镜，吉田在另一面慢悠悠地帮祝明七摇着纸扇。
祝明七坐在圆圆的竞赛场的最高处，脚下是一片石头废墟。破烂的砖块里尸横遍野，一个压着一个，只有半截身体的人，挣扎着想要去拿自己的腿。也有人早早死去，表情安详，像是乘坐公车睡着了的人。
祝明七坐在台阶上吃泡面，脸上云淡风轻温柔异常。偶尔有没有死掉的魔术师走过来，盯着他看。那眼神里有好奇有敌意，但更多的是尊敬和崇拜。祝明七已经可以完全驾驭他们的感情了。突破ZANNI，看见对方的情绪骨骼，将原有的花纹改变，或者引导流动的情绪变成了其他的东西。随身玩偶是非常好的切入点，祝明七可以直接从手机终端入侵，利用卡西法网络，他的攻击轻易地扩散，忒提丝游走在众人的心灵之间，制造幻影。那些人们仍然会有记忆，但是对那段记忆的感情却改变了。所有恨都可以转为恐惧，所有恐惧都可以转为崇拜。
但他还清醒，不需要那么多崇拜，所以封闭了大部分人的观感。他们与他擦肩而过，看见他在那里吃面，知道他是那个让整个建筑崩塌，众人死亡的恶棍，却无动于衷。虽然说起来残酷，但他只是挑出集群宗教的信徒干掉而已，并没有碰一袋小爆花米——也就是独角兽的人。他只是改变那群孩子的情绪骨骼和记忆骨骼，让他们往南走，去找苏晓白了而已。不过也有好多无辜的人被他害死。有个小孩拎着一只黄色的绒布小狗一直呜呜地哭，她爸爸也被祝明七炸飞，埋在了石块之中。祝明七看着她，想着要不要改变她的情绪骨骼。她的样子让他想起东歌，这感觉温暖而又恶心。
他打开翅膀，让羽毛从身体里涌出来，流向四面八方。像是白色的海浪一样，它们充斥了整个广场。他让石块浮起，垒成一座白色的高塔，死去的人则垒在另一边。他把死人手里的手机，改成奶瓶的样子。于是大家都抱着自己最原始的爱恋和慰藉，安详地死去。阳光从云层中落下来，照着空旷的地面，和这可怕的堆积木游戏。
原来复仇的本质就是摧毁。摧毁对手，摧毁自己，用自己的沉迷，摧毁自己所爱的东西。
不过，也有人不受影响。比如在他身边转来转去的那一群。
祝明七静静地把碗里的面吃完。应该加火腿。他吹着热气，皱眉，却又很快舒展，悠悠地叹气。
还应该加个蛋。
一直在他身边转圈的那伙人，终于有了动作。其中一人一脚踢翻了祝明七脚边的水杯。橘子汁扑扑啦啦地洒了一地。祝明七抬眼看那人，皮肤偏白，二十三四岁，高而强壮的亚裔。
开口说的却是英语，笑眼里满是认真挑衅的神气：“你，狗，汪汪。吃死人尸体的，汪汪。”
祝明七深吸了口气，把碗里剩下的面吃完。对方抬手，打翻了他的碗。面和汤汁泼溅到了祝明七的身上，那人和身后四五个男生都笑了起来，像是电视电影里寻衅闹事的小混混那种经典作死桥段。
祝明七却没有急着发火。他抬眼看了看众人身后不远处的那人。
那人其实算不得老。只是白种人看起来总比实际年纪大一些。七十多岁，白发，白胡子，干净的皮鞋，灰色西装，红色领带，头发很整齐地向后梳过去，眉毛与眼贴得很近，于是原本犀利的眼型被修饰得更加深暗叵测。
他旁边还有一个人，年纪要小一些，没有留胡子，瘦而矍铄，笑起来有点无忧无虑的孩子气，嘴角却又十分精明地微微抿起。两个人的衣服都很奢贵，但看起来只是整洁，不惹人注意。
弄了祝明七一身汤汁的男生们已经开心地走了很远。祝明七脱了外套，叫住他们：“喂，你，汪汪叫那个。”
男生回头，看他。眼神里有轻蔑、好笑，但动作却是认真而又严阵以待的。
祝明七选了一条公式，默念。在他左臂上浮现出墨绿色的字迹，纤细的字体带着冰冷的妖气。字体浮现一半，脸上却挨了一拳。那打他的人笑：“干吗？想用那些奇怪的公式和老头子杀我们？想得美。”
他们知道他的召唤方式，他们嘴上嘲笑他，但打断他召唤步骤的时候，毫不疑虑，时机精准。祝明七试图控制他们的情绪骨骼，却发现他们的骨骼花纹是圆形，扭转不动，碰一下就滑开了。他因而无法攻击他们的弱点，而在几分钟前，他们围着他绕来绕去的时候，看起来还只是普通的魔术师的样子。
此间主的力量，在这群人身上，失效了。
他们一拳一拳打在他的胸骨下，心脏的位置，打在他的头部，打在阿尔法和吉田的脸上。他们打他的口鼻，束缚他的手，这样他无法念完公式。祝明七感到恶心，而且不确定心脏是不是出了问题。他呼吸急促头晕目眩，地上的泥土里满是他的血的味道和不知谁的臭鞋子的气息。
祝明七大概知道自己被打的原因。那两个老头，应该就是乱序的书写者的两个支配体了。就像游戏玩到了最后，总要去刷最难杀的Boss，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而他现在的无力再一次证明，这个世界的魔法只是一个骗局。用来给他们这群人洗脑，让他们忘记真正有力的知识的诱饵。再强大的力量也会瞬间被否定。这背后另有秩序，却不是卡西法学校教给他们的那些秩序。
成人的世界，和学校里的世界，是多么不同啊。
几拳之后，那领头的男孩子停了停，看向远处的两个老头子。左边那留胡子的老头点了点头。
领头男孩收敛了笑容，低头看祝明七的时候，有些悲悯。然而也只是短短一瞬，这神情隐去，变成冷漠。他对其他几人点头，众人心领神会，准备了结祝明七的性命。
却在那时，从地面喷出了红色的光。那光是笔直的一条细线，初看起来，只像是有人用红色的电光笔照在地上的恶作剧，但随后被那光触碰的众人都燃烧起来，像是一场活人祭。
从火光尽头走出一个人来，不高，皮肤是古铜色，眼眸深邃，嘴唇薄而紧闭。他戴着一顶圆草帽，身上背着画板，脚上一双木屐。他从阴影中走出来的时候，深红色的眼睛变回正常，左手的画笔像是玩耍一般，飞快地旋转一圈插入口袋。他看着祝明七，严肃而紧闭的嘴角微微上扬。
“还好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