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这世界的一切秘密。”
——贝叶斯公式
巽傲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长条沙发上。装饰冰冷巨大房间，落地窗外面是深海鱼群一样飞行的龙和人群。坐在他对面的是一只巨大无比的兔子，从它身上传来机械钟表的咔哒声。
巽傲熟悉那个味道和那个声音，神经再一次绷紧：“集群宗教？”
那只兔子摆摆手，像是打招呼，又像是对这个称呼的不耐烦：“我叫作C。你认识迪拉亚和赫琏了，我是她们的朋友。”
巽傲挑了挑眉。
“你一定很奇怪她们为什么会和集群宗教做朋友。不过就像人有好人有坏人，集群宗教也不过是一种形态，并非所有人都像乱序的书写者他们那么激进。”
“所以你们是好人了？”
“不然为什么我要救你？”
巽傲低头轻笑：“其实我很想死。”
“忽然知道自己不过是被操纵愚弄的玩偶，谁都会崩溃。”兔子蹲下身，向他跳了一步，“还好眼睛没有受伤。嗯。”
“迪拉亚和赫琏呢？”
“把你送到这里后走了。她们身份特殊，不宜久留。”
巽傲摸了摸头上的纱布，思绪渐渐清晰顺畅起来：“所以你知道我是谁。你知道我是谁，却仍然救了我。”
“我说过了，虽然我是一群人构成的个体，但不代表我是混乱而无灵魂的僵尸。由众人构成的我，无论智力、体力还是情感，都是完整而统一的。你也有同伴吧？你懂得团结一致，为了同一个目标而一起努力的感觉吧？我们是为了同一个目的而行动的，虽然我们是集群宗教，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们是不会伤害你的。”
“……”
“人对和自己不同的生命，总不能平等对待。”它抬起头，“只承认单一的形态，活在他们自以为是的小宇宙里，妄自尊大，妄自判断。到头来，只是一个笑话罢了。”
“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忽然间知道太多东西，我一时间无法确定什么才是真的，什么才是假的。”他盯着自己的双手，“就像是庄周梦蝶，不知哪一边才是真的。”
“这很简单。梦境充满破绽，而且总是让你在原地打转。现实更经得起推敲，并且是有未来的。如果身体区分不了现实和虚假的话……”它敲了敲头，“用用你的脑子吧。”
“可如果迪拉亚和赫琏说的是真的。那么这可不是自欺欺人的梦境，而是众人愚弄众人，无数人一起构建的巨大幻觉。我不觉得，靠我一个人的头脑，就能够真的走出去。”
“所以我说过了……”它红色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声音却是忧伤的，“人本来就是群居生物。想要真正的活着，就必须有同伴，与你一起努力才行。”
***
祝明七花了不长时间赢了当天的另外两场比赛，不是对手太弱，而是他比自己想象中要强很多。如果近身格斗，祝明七技巧经验都不算足，但召唤师不需要近身。只要你召唤的家伙足够强就好了。
“为什么一直召唤那些科学家啊？”阿尔法打着哈欠，“你不觉得无聊吗？”
“只是好奇而已。”
“……好奇？”
“对数学和物理。”
阿尔法冷笑一声：“你还真是别扭。数学和物理在旧时代还算有用，现在都过时了，魔法轴系和空间论比较适合你。”
“也不一定，我发现有些东西还是要用数学和某些旧的理论才解释得清，魔法的东西都太技能了，我还是喜欢理论的东西。”
“也就是说……”吉田关注的却是其他方面，“你当初召唤那些人，并没有用他们练习战斗，只是想学习那些已经没有用的理科？也就是说，你并没有教给他们对抗其他的人或魔术师的技能？”
“倒也不是。”祝明七嘴角向上挑高，冷漠的笑容怪异而邪气，“我要记的东西太多，他们的理论又太抽象，于是我让他们把那些抽象的东西都转化成某种具象的东西，所以你看，麦克斯韦妖变成了那个东西，牛顿能够操纵重力。每个人擅长的领域不同，所以我让他们模拟建立不同的世界，在他们的世界里，法则是理想而纯粹的，不会有各种扰乱的东西。就像物理题一样，都是理想状态。”
“所以说……”阿尔法恍然大悟，“你是把召唤师系统，变成了物理实验室？”
“差不多吧。”
“真是浪费啊。去练习那些虚假过时的理论。”
“虚假过时吗？可是我却觉得那些所谓无用的东西，很有趣呢。”
就像被木偶师操纵的木偶人一样，被改变的人是不会觉得自己发生了改变的。而最明显的变化是经历了两三代人，几十年后才被发现的，比如全球的反智浪潮，比如电子科技高度发达然而大众对科学的疏远和淡漠，比如人类的思维和行为模式被互联网切割碎片化。这样的人很容易被集群宗教盯上并吃掉，每个人都变成大系统的一部分，而自身渐渐消失溶解在系统之中。普通人类如此，魔术师虽然能够逃脱被吃掉的命运，却同样被魔术师系统操纵着，同样不再信奉实践和独立思考，使用着魔法来代替头脑，藐视着所有物理定律却从不去想为什么。享受着魔法的便利，却从不问此间主到底是谁任命的，所有人的魔法来源羽毛又是从何而来。如果有人对这一切提出异议，那么他就会被鄙视被嘲笑，人人如此，却从不想想这其中的异常。
所以他们才无法逃离。人人都会沦为奴隶，像是被饲养的猫、狗、兔子、蚂蚁，被筛选，被出售，被肆意杀害。
***
“这个世界是一个谎言啊。”
那个时候妹妹刚刚死掉，爸爸从捩法物工作室辞职。他带着祝明七从海边的那个家搬出来，所有的稿纸、演算纸都被烧掉，连同电脑。爸爸在路边，慢条斯理地砸碎那些硬盘，像是在完成一项工作，而不是出于绝望和愤怒：“我们做出再厉害的兵器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们只是用来杀小孩。”
“好浪费啊，爸爸。”祝明七看着被砸碎的那些游戏机，很伤心。
祝明七的爸爸叹了口气，站起来，摸着祝明七的头。他的表情里，有种无奈，像是看着一件修补不好的玩具一样。
“你也逃脱不掉啊。这么小，就被操纵了。”爸爸捏住祝明七的脖子，微微用力，“疼吗？会不会很难受？”
直到祝明七挣扎着，脸变得紫青他才松开手。他看着小小的祝明七跪在那里咳嗽，淡淡地开口：“刚刚你是不是也很讨厌那只捏着你的手？希望它断掉，这样你就能呼吸了？你是不是也想杀了我？就像你恨我一样，你讨厌的东西，也许不是真的想要杀掉你。它们强壮有力，可以变成你的手，也可以变成别人的手，它们能杀你，也能让你懂得，生命可贵。而那些让你开心快乐的游戏，反而是真正会扼杀你的东西。记得，拥有属于自己的力量，比寄希望于别人拯救更重要。靠自己思考，比依赖别人更重要，如果有一天你放弃了思考和实验，那么也离被人捏死不远了。骗子！痴儿！愚人！这个星体的存在是个笑话。我计算了一切，推导了一切，却得不出正确结果来。他们对我说数学和物理已经过时了，没有办法解释这个世界了。事情恰好相反。数学和物理可以证明，我们这个世界是个谎言，这个世界是一个小孩！哈哈哈哈哈哈……”
祝明七从自动贩售机那里买了牛排汉堡和加了芥末的热狗。半人工智能的机器，还可以在加工过程中和它玩智力游戏，抛球什么的，猜谜什么的，虚拟垂钓什么的。只是三个人都各自想着心事，祝明七看着玻璃倒影里的自己。
“靠自己的头脑思考么？”
他抬起手腕，喝光瓶子里冰冷的液体。
***
休息了一天，第三天，进入新级别的擂台局。
大屏幕上有十五个人。祝明七认了认脸，看见之前的那个小女孩、Jack还有端崎都在里面。
他第一局的对手，就是端崎。
“召唤你那个丁达尔就可以。”吉田研究了一下流程表，给祝明七提出建议，“针对中央承重柱子的弱点进行攻击，直接把比赛场地炸掉，大部分魔术师都会被埋起来。当然了，你要是不想误伤独角兽的话，记得把东南角的看台留出来。不过一个都不伤及，很难。”
“我也是这么想的。”祝明七点头同意，“还有我一直在想，之后我们怎么逃掉呢？”
“……”阿尔法自认自己是个识时务的人，却没想到这两个人比自己还没骨气。
等等，这样说好像也不对……
和端崎的比赛开始，帷幕缓缓拉开。祝明七这一次没有太多紧张，早早地站了出去。所以当他发现对面站着端崎、Gullveig和Jack和另外十几个对手的时候，稍微有点吃惊。
头顶的巨型玻璃屏幕旋转起来，主持人热情浮夸的声音随之响起：“……那么，就有请我们本场的第十轮自由赛的参赛选手们！和他们最终对决的挑战者，17号选手，此间主祝明七先生！”
“什么意思？”阿尔法的耳朵转了个弯，红色的眼睛里满是愕然。
祝明七的视线穿过了人群，落在一个女孩身上。她穿着孔雀绿色的外套，戴着金色的小熊帽子，暗红色的墨镜。
佩尔。
她微笑着看着祝明七，点了点头。
祝明七看着那个笑容：“佩尔一开始就发现我们的真实身份了。她是独角兽的首领，想利用我来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佩尔之前和Kassandra买了很多人工智能用的零件，我查了资料，用那些零件可以构成一个巨大的飞行器。佩尔的野心大概比我还要大，是想把整个第四象限都移到高空，不会伤害到人类的地方，然后毁掉吧。”
“什么？”
“把集群宗教的人都骗到这里来，然后再一起绞杀。独角兽的小孩们，也变成了和集群宗教的魔术师一样冷酷果断的大人啊。”
“你都知道？”
“我是此间主啊，就像Diana一样，能预料到很多事情，然而一切都有它的概率，稍微改变一个细节，也许就是另一个结局了。”
“……你在说什么啊？”
“我在说，即便我是此间主，即便我能预言未来，我还是有可能被干掉，和你们一起。《黑衣人3》看过吗？”
他没再讲，因为比赛的哨音响起，对面的一群人，四散开来，将他围绕在正中心。
端崎举着刀，看着祝明七，做了一个手势。这个手势在魔术师的战场上很常见，意思是让他人不要插手。
围绕他们的众人尊敬端崎，向后一退。于是场地中央空出一块圆形的白色地面来。祝明七看着眼前这个和自己舅舅年纪差不多的男人，微微扬起嘴角来。
本来觉得自己已经没有胜算了，以为对方会构成红皇后或者庞然那样的怪物呢。
但如果是一对一的话。
他轻声低语。手心白色的光柱浮现。而后从那光柱里缓缓走出一个人来。
却不是什么早已死去的数学家科学家。而是不久前刚刚被端崎杀死的奥兹。
端崎严肃的面容微微松动。
“复仇吧。”祝明七躲在奥兹身后，轻声地说。他的话音刚落，奥兹就像一道影子，冲了过去。
***
苏晓白还记得最初遇到祝明七的时候。
TQ3是常开Live和展览的场馆。没人的时候空荡荡的，像是废弃工厂一样穿荡着风，墙角蔓生野草。苏晓白跟着表哥他们爬着救生梯到了顶楼。他们说有个上初中的女生从那里跳下去了。钢铁栅栏锈迹斑驳，天空蓝得干净无邪，全然不在乎有人在这个世界上死去。
祝明七坐在楼的边缘。手里抱了一大束花。他鼻子尖尖的，眼尾上挑，一脸很不开心的样子。苏晓白迈了一步，却被表哥拦住了。然后他们看见那个女生。
她站在祝明七的身后，半面裙子都是红色。头不自然地向右侧歪着。
苏晓白吸了口气，五月的风里忽然就有了草莓的腥甜味儿。他是有见过亡者的，他家还没发达的时候，住在通巷的筒子楼里，顶楼左边的那一家，便是一个亡者。总是愁眉苦脸不开心的样子，从门里飘出来，又飘进去。也有在菜市场的鱼肉瓜果里看见穿红旗袍的小女孩，嘴唇涂得猩烈，脚缠得尖而小，影子却是骷髅的样子。然而这样惨烈这样浓墨重彩的亡者他却是第一次看见，让他一瞬间忘了想对祝明七说的劝慰的话。那女生抬着指尖贴到祝明七的肩胛，像是要推他，下一秒却又从众人眼中消失了。苏晓白一颗提起的心又落下，回眸的时候刚好看见祝明七的眼，他笑起来一排野狐狸一样的白牙，和怀里红色的罂粟一起晃瞎了苏晓白的眼。
***
“所以祝明七的能力是什么？是操纵死人吗？”
“也不全是……他能将死去的人的力量转为他自己的，但是使用的时候，却是以人或动物的形象呈现出来……所以看起来好像是操纵鬼魂一样。其他召唤师通常会把力量转换为兵器，比如刀啊什么的。他这一点倒是很奇怪。他还喜欢捡那些别人不要的玩具娃娃什么的，修好了发到网上卖，啧啧啧你能想象吗？一脸刻薄样的家伙会玩布艺欸……”
“……为什么？”
“少女心？”高个子男生恶寒了一下，不愿意用这个形容词，“大概是……因为寂寞吧。”
清晨的城市，大叶梧桐间阳光斑驳晃动。
高个子的男生在前面走着，身后跟着一群孩子。有个七八岁的小孩一脸严肃地问他问题，男生一面挠着头一面回答。男生看起来十六七岁的样子，白色斜条纹衬衫，棕色的卷发，大概是好久没有打理了，乱糟糟地蓬起，刘海盖住右边眼睛。他睫毛很长，有点像女孩子。
正前方的马路上空无一人，碎掉的砖瓦石块和游荡的野狗不时出现。每当这个时候他就指挥那些小孩：“靠边儿走！对，那边……有碎玻璃要掉下来了，小心点……有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