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明七没有克制住，冷笑一声，眼镜片闪过寒光：“你儿子看见的可怕的事情，会一直留在他的记忆里，像伤口一样，改变他的人格，这些记忆，肉眼是看不见的，然而我们可以将它转换成肉眼可见的东西，并把它从你儿子身体里抓出来。只是这些家伙通常都不怎么好看。”
他说这话的时候，巽傲的身体像是被强风吹起，头发和衣服都向上扬起，他瞳孔中像是飞进火焰的碎片，发梢间也隐约闪动红热的光片。与此同时，那一直没有表情的孩子，冷白的皮肤下面血管变黑膨胀，他的脸变得狰狞凶狠，瞳孔也变成了金色。他伸手掐住巽傲的脖子，身体跟着悬浮起来，巽傲只是盯着他，脸孔扭曲着从齿缝间吼出四个字来：“【因我之名】！”
房间瞬间变暗，一切声音都变得细弱，像是耳朵里被人堵住了棉花。呼吸困难，如同被人关在玻璃盒子里，鼻子前面都是热而带着烧焦电线味道的空气。在一片黑暗里，祝明七看见那男孩的头猛地向后一掰，像是被人拗断，紧接着，从他嘴里爬出一个东西来。
像是一条黑色的蛇，却只是一个手臂。随后是肩膀、头部、另一只手臂。那是个骨瘦如柴的，黑色无发的老人，没有牙齿，脑壳上残存着几撮毛。他从小孩的身体里爬出来，像是脱衣服一样，把那孩子的身体向后一踢，那小孩的身体便如软塌塌的皮套一样，“啪”地掉在地上。
孩子的父亲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孩子的妈妈却大哭着昏了过去。
“真没用啊。”祝明七看着倒在地上的女人，皱眉，把她扶到一旁的沙发上。
“祝明七！”巽傲咬着牙喊他的名字。
“哦。”祝明七戴上手套，几乎是闪到了巽傲身边。苏晓白帮忙搀扶着那孩子的父亲，担忧地望着巽傲。“你不帮忙吗？”祝明七抬眼看着他。苏晓白扭了扭腰：“讨厌啦。人家才不要。”
苏晓白其实很怕给他们添麻烦。之前几次他是有帮忙，搞得现场跟灾难大片一样凄惨。
那老人出来后，转着头看他们。他脑袋后面还有两张脸，三张脸分别是蟾蜍、人类和猫，像是制作失败的橡胶玩具一样挤在一起。人类的脸写满了痛苦。猫眨着眼舔着牙齿，蟾蜍咕咕地耸动着腮帮，那老人的肚子随之一胀一缩。
“不要戳破了！”巽傲提醒，“它的法术骨骼和情绪骨骼都写满了诅咒。”
然而他说晚了。下一秒，那老人便消失了。
“能力是【Blind】？”祝明七眯起眼，手抓了一把曲奇，朝着虚空丢出去。有一颗像是撞到了玻璃板，反弹回来。
随后他闻到了那扑面而来的臭气，被人大力抓住了脖子，按倒在地。
“小猪！”苏晓白尖声大叫。
“用不着。”祝明七戴着手套的左手在面前画了倒立的五角星，从那星星中心飘出一个虚影，它在空中渐渐变得真实，从雾气一样的身体变成牛奶白，又渐渐变成大理石一样真实的固体感。那是个小男孩，穿着17世纪的累赘衣服，脸上有种不屑的轻嘲，嘴角标志性地噘着。那小孩落在什么东西上，祝明七脖子上的力量随之一松。
那一瞬间，怪物的身体再次出现，只是那孩子坐在它身上，虽然蟾蜍头还发出低吼，猫的眼珠依然狡猾地滴溜溜转动着，手爪也弹钢琴一样爬动着，却没有办法起来或挪动一分。
“差劲。”祝明七发出一声叹息，“所以我最讨厌端崎设计的拟人模板了，就不能转换成可爱一点的东西吗？”
“可爱？白米饭设计的那个版本？浑身是血的喜羊羊吗？”
“至少比较创新嘛。”
“你的召唤侍又是什么模板？”松了口气的巽傲擦着头上的冷汗，看着之前被怪物咬住脖子的那个小孩。
“【Gravity】，重力，拟人态，模板是童年时期的Isaac Newton，我爸爸做的模板。”
“牛顿？”
“嗯。”
“你就不能转换成普通的兵器状态吗？”
“拟人怎么啦？很可爱不是吗？”
祝明七看向一直站在阳台上不知在想什么的刘瑾汐：“喂公主殿下，该你了。”
刘瑾汐回过神，像是梦游一样飘进房间。她看了看被Gravity定在地上的怪物，又看了看祝明七。祝明七丢掉手套，一脸嫌恶：“快点。”
刘瑾汐垂下眼，而后从她的蕾丝手袋里拿出一本黑色的书来，她把它翻到当中某一页，只一瞬间，怪物尖叫起来，他们四周的家具、墙壁、地板跟着剧烈震动起来。
然而震动持续了几秒就恢复了正常，怪物慢慢融化，被那本书吸入。整个过程看起来就像是一坨紫色的冰淇淋流到那本书上一样，等到身体完全消失的时候，刘瑾汐合上了它。书的封面上写着：“Mors Certa， Hora Incerta.”
“属性？”
她把那本书拿给祝明七。紫色的墨水出现在原本空无一物的内页上：“Buer，72柱魔神第10位。”
“所罗门王的魔物？”祝明七冷哼一声，“真没看出来，我还以为是佛牌里的那种小鬼。”
“搞定了吗？”苏晓白跑过来，围观，“这是什么鬼……”
“所罗门王72柱魔神中排第10位的魔神，三个头，中心的头是人头，左右是蟾蜍头和猫头，身体及脚连为一体。声音嘶哑，腓尼基和迦南将它当作太阳之神崇拜。是个老牌的恶魔。”
“等级这么高？”
“大概因为是集群宗教释放的精神攻击，留下的创伤也更高大上吧……不过这下作业分可以拿到600点以上吧？赚到了。”
祝明七对孩子的爸妈招手，表示没危险了。孩子的父亲顾不得瘫在那里的妻子，急急忙忙地进来看儿子，那小孩的身体像是充气娃娃那样慢慢地鼓起来，睁开双眼。好像刚刚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苏晓白拉开窗帘，这才发现玻璃窗和木质窗框，以及家里的墙壁家具，不知何时变得破旧不堪，颜色变暗，满是伤痕和污渍，像是几百年荒废无人居住的老房子一样。那孩子盯着祝明七他们，然后忽然大哭起来。他的眼睛里写满了悲伤恐惧，以及让人胸口发冷的恨意。
“什么嘛。”苏晓白嘟起嘴，“搞得我们跟坏人一样。”
***
祝明七偶尔会想起自己第一次参加异常理解顾问团的案子的时候。在城市边缘的某个用铁丝网隔离出来的无人区，曾经有陨石坠落在那里，改变了那里的物理规则，为了不让人类进入，魔术师把那里隔离出来。传闻无人区的中心有一座房子，它某一间房间可以实现你的任何愿望。那时候祝明七还干瘪瘦小，三七分的可笑头发，穿着小白衬衫配蝴蝶领结，带着与身体年纪不协调的心事重重和刁钻戾气。他们小组四个人，包括刘瑾汐、祝明七、Cav和尔恩，一起去找失踪的小孩。黄色的沙地像是荒漠一样蔓延，再往深是黑色的森林。尔恩他们家族在四五年之后被【支配体】屠杀殆尽，因为他们家族的人繁衍的方式是自体繁殖，每年出生的小孩的数目是2N-1，N代表当年的年份。支配体的几大家族认为尔恩一族是危险的异类，于是将他们灭绝了，祝明七是好多年后才知道这件事，印象里那个苍白的戴贝聿铭镜的男孩，和他的关系不好也不算坏，只是当祝明七跨越铁丝网差一点摔倒的时候，伸手扶了他一下而已。那动作里带着社交障碍的上流社会的僵硬，以及小孩子的天真善意。
带着他们的学长，是后来进入法戒局总部又因为牵扯政治斗争而失踪的V，那是个喜欢微笑，有着彩虹糖果一样眸色的年轻男人，也是祝明七见过的最符合“魔术师”这个称呼的人。他总是漫不经心地完成那些其他魔术师九死一生才能做到的事，习惯穿着花哨如舞台戏服一样的夸张衣物，戴着同样花哨的帽子。V的能力是伪装成任何一个他见过的人。他擅长赌博、心算，和洞彻人心。
“我看不到人的情绪骨骼。”在祝明七拿着书，紧张又敬畏地问他问题的时候，V回答，“但是有些事情不依靠魔法也能做到。或者说，正是因为没有魔法才做得到。”
他总是微笑，轻松而又神秘。他不停地改变外貌，祝明七几乎忘记了他自己本人的脸的样子。有时候祝明七觉得巽傲和V很相似。他们像是变色龙一样，可以成为任何一类他们想成为的人，他们的外表，只是一种选择。他们想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他们打算演多久，都是他们的决定，而非本性。这是为何祝明七有时对巽傲毫无耐心。而他们的本质，则深深地隐藏在皮肤花纹之下。如果你把两只变色龙放在一起，他们会变成什么颜色呢？
但是祝明七记得V的那双眼睛。并不是因为它们绚烂的颜色，那颜色太引人瞩目了，V出行时总会让它们变成平淡无奇的棕黑。祝明七记得它们，是因为无论V变成什么样的人——男人女人，年老年轻——他的眼睛总是在说着同样的一件事情：“我懂得你。一切都会过去。”
虽然后来他们说V死得很惨，诱惑了某高官的女儿，被杀掉又斩掉了翅膀。但祝明七一直相信他是不会真的死去的。V一定是伪装成了其他人逃了出来，带着他那个无所谓而又洞彻先机的笑容。他有时候在街上会看见某个人，想起V。他记得V说过的关于“轻松”这个词的定义：“把东西在阳光下晒干，去掉水分，自然变得轻巧松散。你需要多晒晒太阳，祝明七。”
他和祝明七一样，是心因设限，只是程度比祝明七高，80%，所以理论上，他应该更弱而无趣才是。但他还是做到了其他魔术师没有做到的事，去了他们没有去到过的地方。嫉妒他的人嘲笑他：“见过了那么多了不起的人，可你不也还是没什么了不起。”V点头微笑：“见过了太多死人，可我还活着。”
也是因为V，祝明七才从没有放弃过努力。努力学习，努力相信自己，努力去做那些大人们说他做不到的事情。
回到学校，吃下午饭的时候，祝明七盯着苏晓白用力地戳着那块粉蒸肉，用勺子搅着汤，却没有胃口。苏晓白看了看他：“你地铁上和刘瑾汐嘀嘀咕咕说什么了？”
祝明七夹起一块芋头放在嘴里，没滋没味地嚼着：“提醒她离巽傲远点。”
“噗……”
“……”
“咳咳对不起……我给你擦擦……可你还真是不死心啊……”
祝明七拿着苏晓白递过来的手帕擦掉脸上的汤：“干什么？”
“她不喜欢你你也不要勉强嘛……这样会讨女生厌的……”
祝明七把手帕折叠好，递给苏晓白：“关你屁事。”
“你是因为之前她申请和周巽傲【同盟】的缘故吗？她学分比你低那么多，你担什么心？”
“不爽。”
“学分低不一定就不能申请。”巽傲喝了一口汤，“她是【数据体】，有每三个月选择搭档的优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