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住在身体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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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说谎者悖论(6)

比赛规则和禁用的法术列了长长的四页单子,大屏幕上缓缓滚动,女播音员冷漠的声音重复着“不许”“不许”“严禁”。两个人的衣服在顶端圆窗开口涌入的风里鼓动蹁跹。奥兹白色的衣摆下方各有一块有暗白条纹的青色圆玉。它们轻轻地撞击地面,发出风铃一样的叮叮声。

倒计时一结束,端崎动了。他动作不算快速,剑尖击向对方右侧面颊、下颌、胸口、腹部正中、左肋下……奥兹没有靠反击来防御,也没有铺设大范围的防御罩,而是在端崎攻击的每一个点,弹出一枚小小的蜂巢一样的六边形防御片,有时候端崎的攻击范围略大,奥兹的防御片就会多一圈,但端崎攻击的速度再快,也没有看到奥兹慌乱。

“这两个人是在录教学视频吗?”祝明七座位旁边的戴棒球帽的大叔嘟囔道。

“奥兹在等什么呢?”阿尔法眯着眼睛,“难道新学了什么读条时间特别长的技能吗?”

大概有二十分钟,两个人都在那里不痛不痒地你攻我躲,在观众中引起一阵阵不满的嘘声与骚动。

然后,在快半个小时的时候,端崎把剑绷直,立在身前。他平庸而寡淡的眼睛,在那一瞬间变得生动明艳,带着恣意的杀气。

从端崎的身后,像是超市的灯管跳闪那样,白色的光闪啊闪,而后出现了一颗巨大的头。

看起来只是一个平凡的男人被剁了头,脸圆圆的,下巴残余粉刺痕迹,眼睛不大,双层眼皮,嘴和鼻子都很精巧。巨大的头在空中旋转,眼睛半睁半闭,嘴唇微微张开。

然而奥兹看见这颗头的时候,表情却变了。一瞬的震惊,而后不解,再后是愤怒。

端崎转动手中的剑,将刃朝外,那颗巨大的头变化为灰黑色的佛首模样,看起来,仿佛只是普通的巨大石雕头像了。

“这个头有什么——”祝明七后半句“作用”还没有说出来,奥兹却忽然行动。他法杖的尖端打出一道又一道的强光,力量之强,连防护壁都跟着颤抖,整个场地的人都能感到座位摇晃和地面的微微颤动。端崎一一躲开,除了一枚笔直射向他额头的被他一剑劈开之外,其他的都落在他身后那颗旋转飘浮的佛首上面。

端崎挽了一个剑花,他身后的佛首定住,而后佛的身体也渐渐显现,巨大的佛像在他身后具象化,头颅直指云霄。

黑色的巨大的石像破坏了会场的防御罩,它伸出手,捏住了地面上的奥兹,然后像是开汽水瓶盖儿那样,把奥兹的头往一侧一拨。

比赛就此结束了。

“你们刚刚看见了快进的那一段吗?”在人群的哗然中,在喝倒彩、叫骂、嚷着退票的声音里,在那些女孩子的哭声里,在会场里跑来跑去忙着维持秩序的警官的哨子声中,一直沉默的吉田忽然开口问。阿尔法不明白他的意思,反问:“快进?”

祝明七盯着站在那里缓缓收刀入鞘的端崎。他身后的佛像还在那里,如巨大山脉,双手结印,静默无语。端崎仰着头,看着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祝明七道:“我也注意到了,但没有看清楚。能拿到现场的视频吗?”

吉田道:“电视上会播的。晚上等着看新闻吧。”

没有等到晚上,半个小时后在酒吧台子那里喝汽水的时候,就看见小电视里播放端崎和奥兹的新闻报道。那一段快速发生的攻击与反攻,也在电视里得到了慢速回放。在端崎身后的佛像出现之前,奥兹曾经对他进行过三百次以上的进攻,但因为动作太快,现场没有办法看清,每一处攻击都被端崎用剑切开,同样因为动作太快,没有人发觉。而从摄影师的角度,人们还可以发现,奥兹面对端崎的时候,看见的事物和观众看见的完全不同。在他看来,端崎身后的佛像是一座由无数人头堆垒成的小山丘,每一个头都是最开始的那个男人的头。电视里的人解释道,这是端崎一惯用的攻击手法,心理暗示和诱捕,那头是奥兹年少成名前杀的第一个人,算是奥兹的心结了。

视频播完之后是简要的名单预览,上面有未来几天参加比赛的人员,祝明七的名字——现在是苏晓白了——也在上面。祝明七一面喝光杯中水,一面思量。他却觉得如果仅仅是年少时杀的第一个人,不至于让奥兹情绪产生那么大的波动,毕竟两个人都是久经沙场的战士了,而端崎胜得简直——浮夸。

“每个人的能力类别,能量转换的形式,还有弱点,你们注意了吗?”阿尔法问。

吉田和祝明七静默了一下。然后吉田说:“我们去网上找一下视频,再看一遍吧?”

祝明七:“困……”

阿尔法:“……我给你们讲一遍吧。”

阿尔法系统地整理了目前为止所有参赛选手的类型。第一场比赛赢的女孩Gullveig,属于【衡木】,能够修复重建已有的事物。第三场比赛赢的端崎,属于【母源】,可以缔造这个世界本不存在的东西,是创世的类型。

“还有一类,被称为【拆毁之人】,可以破坏已有事物。这三类能力分别对应创世之神梵天,守护之神毗湿奴,破坏之神湿婆。”

“Jack是拆毁之人?第二场胜的那个?”

“不,Jack的类型,我看不出来……”

“啊?”

“他看起来更像是【沟通者】或者【借用者】。而这两类有可能属于衡木,也可能属于拆毁之人,看他的目的是什么了。这个孩子是专门训练过的,所以我无法判断他的能力。”

“怎么打败他们?”

“Gullveig的能量转换途径和Jack一样,都是咒文。端崎略微高级,他的那把剑是魔道凭依,可以直接打开能量转换通道。所以你要想办法封住他们三个的嘴、手,端崎,你还要想办法弄坏那把剑,或者把它和它的主人分开。当然最简单的,是直接破坏他们的羽毛,也就是他们的翅膀,羽毛会瞬间流失掉,他们就不能使用魔法了,不过他们是不会让你看见他们的翅膀的吧?这是他们三个,还有一些人,能量转化的通道可能是动物,可能是身上的某个佩饰,可能是身上的某个器官。所以,因人而异了。封闭他们的通道,他们就是普通人了,但也不可小看。同时你还要保护自己的羽毛,自己的翅膀,这是一个攻守都要用心的事了。”

“说起来胜算不大的样子。”

“但你也有你的优势嘛。”

“我八百米都只是勉强及格。飞行因为心因设限,根本不行。我从来没有上过战场,所以,怎么才能在他们把我干掉之前,封住他们的嘴、手,掰断他们的剑呢?”

“问你自己咯,你来参加这个比赛,总不是想第一场就死掉吧。你的翅展有多大?羽毛的极限命令公式是什么呢?”

祝明七没有吭声。

“魔术师使用魔法,最终靠的都是内心的信念。有人信仰优胜劣汰。有人信仰耶稣基督。有人信仰太阳神。你总要让我们知道,你内心力量的来源是什么吧?”

“我什么都不信不行么?”

阿尔法笑了一下,却又很快不笑了:“我知道你想替你妹妹报仇,这是你心里的阴影。但仇恨不能作为力量来源,你会被打败的。你要超越复仇,才会变成真正的强者。”

祝明七耸肩:“屁。”

“……你说什么?”

“所有的一切都是假象,力量、争斗、财富、恩仇、胜负、各种技术、魔咒、怪物、召唤兽。”他停顿了一下,“我所看到的一切,遇到的一切,经历的一切,只是想要欺骗我,让我以为这个世界是真的。按他们的计划,我应该沉迷于各种法术咒语,钻研各种战术战略,在各种推理探秘斗智斗勇中成长,学会如何去打败一个个对手,成为最厉害的强者,得到无尽财富和荣耀,被人尊敬爱戴,拥有美德和朋友,超越了复仇,成为真正强大的魔术师,无论集群宗教还是独角兽,都成为我的羽翼。我机智又勇敢,风趣又善良,我以一己之力就拯救了这个即将覆灭的世界,不但除掉了杀害我妹妹的集群宗教,还给这个腐烂的旧世界带来新的光明。这就是你们认为真正的强大吧?这就是你们认为真正的强者该走的路吧?”

“……”

“他们了解人心,像是拿着可口可乐诱惑口渴的小孩一样诱惑所有人。但其实他们手里什么都没有,给你想要的,而后再告诉你,一切都是幻象。你没有变得强大,你也没有改变世界。你只是做了一场舒服的梦,醒来后仍然是庸碌的废物。在醒来那一瞬间你以为你变得理智冷静,其实你只是绝望而已。玩家会在那一瞬间被毁掉、吞食。我已经被毁掉过一次了,我在那个瞬间看见了外面的世界。但绝望之后,也不一定会是自暴自弃或死亡。这大概是他们没有想到的。”

“玩家?”阿尔法歪头,虽然没有听懂祝明七的话,却感到毛骨悚然。像是你半梦半醒之间被人刺了一下,睁眼发现身边是万丈深渊。

祝明七耸肩。

“‘他们’,是指谁?”吉田慢吞吞地问。

“如果赢了的话,就可以见到了吧。”

“可是如果没有战略战术,没有认真钻研法术或召唤术,没有朋友帮忙,你靠什么来赢呢?”

“时间。”祝明七托着下巴,声音异常温柔地回答。

他们喝光了杯子里的汽水和酒,祝明七眼睛闪闪发光,他身上的邪气和阴郁几乎消失殆尽,如同被阳光晾晒得轻盈蓬松的枕头一般。他看起来干净而又透彻,像一个简单的十六岁少年。如果巽傲站在这里,一定会眼睛一亮,而如果是苏晓白,则会“你你你”的说不出话来。因为这个样子的祝明七,和真正的苏晓白,太相似了。

散场的人三三两两地从光亭圆场向外走,有翼种的也缓缓飞向夜空。气氛仍然很好。祝明七看着人们脸上略带阴影的笑容,心想人心真是强大的东西。可以那么快地切割而后又痊愈完整。

他本来没有什么感觉。那些被杀死的魔术师。因为远远看过去,就像是一场虚假不实的演出。即便法戒师到现场把那些集群宗教信徒的尸体装入封殓袋,他仍然没有感到怜悯,也没有幸灾乐祸。

然而这个时候,所有人都离开这个地方,回到对面那座更明亮,毫无阴霾,金光闪闪如巢穴的建筑中去的时候,他忽然感到了寒冷。将死亡和生者分割开来的那份寒意,这群人对弱者的毫不怜惜和理所当然的表情。“这个世界当然是属于强大而又努力的人的。既然你脆弱残破,不美好,那么理应败北并死掉。”这样的念头和格调像是一首悠扬的萨克斯曲,比任何宗教或信仰都要强大而内敛,清清淡淡地飘荡在夜空之中。它其实并不彻骨,只像是忽然到来的秋天,而你还穿着盛夏时的短衫,那阵风吹过,悄然无声地告诉你,一切都已分隔清楚,时代已经变化,人性渐渐转换为其他的东西,像是从深水中爬出的鱼,渐渐变成蜥蜴,再蜕变为蛇类,嘶嘶吐着芯子,自然美好,进化臻美,浑然不察有什么异样。

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到过去。

在第十二大厦的顶楼上,祝明七走到电车轨道的运乘点等他的车。他在玻璃反光里看见吉田也出神地看着天空。他想起吉田之前说过他的女儿也是独角兽。

“你太太是什么样的人?”他那个时候问吉田。小熊回答:“是一个关心别人,比任何一个我见过的人都要温柔善良的人。”“她现在在哪里呢?”“巡回演出的时候,为了救我们的女儿,被其他魔术师杀掉了。”

祝明七看下面来往的车流和远处海中的快艇的灯光。因为是老城区,七点之后禁飞,所以天空里没有飞行器,也没有急速地划过的身生翅膀的高中生。祝明七翻着从德罗店领取的手机,参加比赛有众多福利,免费住宿和领取移动终端只是其中之二。手机样式普通,老气的红色转头胡桃夹子样式,仿木质,十分结实。因为和卡西法网络岛同步,所以以前的资料都还在。他看着镭射屏幕里的苏晓白,他还有巽傲的合影。而后天空中不知道谁炸开一朵烟花,屏幕倒影里,是阿尔法和吉田沉睡的,如同玩具娃娃一样蠢萌的脸。

他向下按了一个键,屏幕上的照片变成刘瑾汐和他的笑脸。他们看起来幼稚、弱小、无忧无虑。

“我有时候不知道是你死了。还是你舍弃了我。”

祝明七旋转按钮,屏幕像是被人扼杀的光束,在夜色里变淡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