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住在身体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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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说谎者悖论(3)

“我不想听欸。我有自己的计划。我劝你还是闭上嘴。兔子脑容量本来就不大吧。胆子也小。要我帮你唱催眠曲吗?宝宝乖,宝宝快睡觉。”

他声音邪恶而又娘气,阿尔法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随后从鼻子挤出一声不屑的冷哼:“狂妄自大,当我多嘴。”

祝明七却笑起来:“说起来你之前是在机甲司工作的?对机械装甲什么的应该很清楚吧?”

阿尔法不想理他,只撇过头哼了一声。

“我有个计划,可能需要你帮忙。”

“我脑容量不足,呵呵。”

“也许成功的话,我们也能够彼此分开。你不担心你老婆和孩子?”

兔子静了静,而后缓缓道:“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不过机甲不是一个人能够做成的,也不是我给你讲讲你就能立刻理解的东西。”

“这我都知道。”祝明七从地图上抬起眼,眼睛里亮闪闪,和平时很不相同,“我需要有个行家帮我在TRISING的连锁店买一套东西。”

店里的漫画书很有趣,没客人的时候祝明七就翻了机甲类的来看。武侠小说多是古龙梁羽生的,间杂了几部在卡西法虚拟图书馆上连载的热火朝天的俄罗斯小说。

每天下午时段的客人最多。大部分是从悬浮建筑城那里下来的魔法学校的学生。多少有点宅的倾向,歪在角落里看小黄漫,也有西装笔挺的中年人。偶尔来同年的女生,潮一点的看了门面就走了,朴素平实的通常是来买墨水和本子。哦,他们看见祝明七的表情都一样。多看几眼,多看几眼,然后把视线移开。偶尔有特别活泼的会问祝明七身后的是玩偶吗?祝明七就说是。女生就咯咯笑着说“好有趣”。但如果她们伸手摸祝明七就会躲开。

阿尔法和吉田则喜欢一些很冷门的东西。阿尔法喜欢看恐怖漫画。吉田偏好时事政治类的杂志。林野惠并不看书,忙着在网上查东西。

中午提供盒饭,阿尔法和吉田也吃,不多。茄子、豆角、山芋、烤鱼、寿司、蛋包饭,还有一罐可乐。老板好像很喜欢可乐。冰箱里除了啤酒,最多的饮料就是可乐。

下午客人不多的时候,祝明七会到码头看工人卸货。最常见的是黑色的“津平号”。那条船总缓缓地开到风港,缓缓停下。祝明七停在五十层高的大厦顶,吃着青团,看那船收帆落锚。“从东界来的末班船。上面都是独角兽。”有一次午睡醒来,阿尔法说。

祝明七用牙齿和手指缓缓把糯米做的青团撕开:“哦?”

“有时候会有认识的人哪。”阿尔法轻笑,笑声里有种凄凉的味道。

祝明七对他的悲伤不理不睬,反而问吉田:“熊有家里人是独角兽的吗?”

吉田看着那艘船在夕阳的光辉里一折一折地收拢棕色翅膀:“我女儿。”

***

晚上还是祝明七一个人守夜。因为阿尔法和吉田,祝明七从来都没有躺平了睡。林野惠睡在毯子上,习惯性地扯着祝明七的裤脚。阿尔法和吉田说让她睡沙发比较好,毕竟是女孩子,祝明七只是冷笑一声,把他们两个的头塞进沙发深处,他们就闭嘴了。

有时候他会看一会儿电视,有频道报道集群宗教的事,状况并不好,兔子和甲虫们占领了大部分街区,它们超过一定数量后就会汇聚在一起,变成黑色的铁一样的灌木,枝干和叶子都是坚硬带刺而又有毒的,这些名叫【铁蕨姜】的植物渐渐遍布整个地球,人们逃到地下或者其他象限,有几个镜头扫到中国上海,祝明七看见二号线现在一片废墟。

夜里他会盯着天花板,想爸妈。想他们是如何参加那可笑的巡回演出,和那些疯狂的人一起,杀了东歌和那些小孩的。他有些轻微地想念过去,他带着东歌去滑旱冰,看她摔倒时他开心地大笑。其实小时候他是嫉恨她的,妹妹的到来夺走了妈妈对他的关注和爱,但到了后来,他却本能地帮她换袜子,捡起她睡着后手里滑落的小玩偶,纵容她弄坏他最心爱的飞机模型。妹妹是和其他家的愚蠢小孩不一样的。虽然她也很蠢,但她从不会吵吵闹闹撒娇无赖,这大概是东歌的某种天性。祝明七的父母,其实是非常娇惯她的。祝明七在学校和同学打架,掰断了对方的小手指,被妈妈罚站,是东歌半夜悄悄溜出来,给他揉脚。他踢她,认为她是在幸灾乐祸,而当她仰起头,他心中那道憎恨的裂隙瞬间消失了。她眼睛里总有种莫名的寂静和安稳,带着和她年纪不相衬的成熟温柔。后来祝明七才意识到,这也许是东歌对自己未来命运的某种敏觉。所以她才会最后只叫他的名字。所以她永远都黏在他身边,即便被爸爸取笑是祝明七的小跟屁虫。爸爸说那话的时候,还带着嫉妒。所以爸妈是怎么做到的呢?和其他人一起,对那么小的她,做那些事情。那个视频祝明七都不敢再看一次,他已经足够乖僻冷漠,却远不及成人的野蛮荒谬。她的发带是妈妈选的布料亲自绣的,她红色的小鞋子是爸爸买的,她灰色的小熊“屁屁”是她最珍爱的生日礼物,他们还带她去坐红色的摩天轮,她那小象花纹的粉色棉袜,有一个小小的破洞,妈妈在飞机上补好,还被针扎了手指。所以爸妈从一开始就在玩过家家的游戏吗?忘了她也是十月怀胎,从他们血肉里出来的血肉。他们是如何看待她所有乖巧柔和与沉静,看着她被那些人高高举起,欢呼着抛下。而后,又能恢复到正常人的形状,回到这世界来,而不是片片崩解,狂乱幻化成嗜血的野兽。所以,爸妈真的很了不起。真正的怪兽,是可以穿着父母的衣服,静静坐在你身边,开着玩笑,吃着拉面,衣冠楚楚的。“爸妈”,这个词泛着甜腻而苦涩的味道。

祝明七明白了一些事,比如妈妈的沉默寡言,比如爸爸总是不停地吃东西,比如那个看起来正常,却随时要坍塌的家。妈妈在军队的特殊部门工作,知道得应该更多吧。祝明七不知道这个世界已经腐烂到何种地步,他本来也不在乎。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强大的,不会被那些奇怪的感情困扰。不,不是强大,是冷漠,有人说冷漠是一种缺陷,他从不觉得。明明那些多愁善感的人才最软弱无能。然而现在,他却感到了深暗而无法拔除的苦痛。

他以为他可以忘记祝东歌。毕竟,他终于知道谁才是真正需要他去援救的人。然而真的低下头,才发现他的生命里,她已经无法轻易被涂改抹去。他的胸膛曾经因为她的死而被贯穿,像是被长矛洞穿的泰迪熊一样。现在他得到了缝补,却不知道那里塞满的,是爱与希望,还是更深的绝望与恐怖。

有些夜里,他会梦见大丹,K还有Diana。在梦里他们都还活着,他们同他说话,微笑,毫无怨念。光线算不上明亮,却温和,房间里摆着茶,淡黄色的窗帘,窗外开满花卉。Kassandra和佩尔他们似乎也在,连刘瑾汐也在。大家都还在上学,每天吃着煎饼果子,枯燥乏味的化学课,为了迟到而斤斤计较。

但是醒来,他浑身大汗,世界如此黑暗,让人喘不过气来。

如果说一切都是为了复仇,那么他为什么却隐约地觉得有什么东西趁着复仇的罅隙,偷偷覆盖了他的身体。如果说一切都无所谓,那么为什么他还会心跳如鼓,夜不能寐。那不知名的怪物在扭曲他的骨骼。它的爪牙鳞角,它嗜血的热情,它对作恶不顾一切的渴望,只是披着复仇的皮囊,渐渐污染了他的心灵,并打算把他取而代之。

他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为了谁的欲望。而他最初想要的,是这样吗?

他盯着自己的手掌。有几次他想要用同盟耳钉到巽傲身边去,最终却没有。

他不知道见了巽傲要说什么。也不知道会听见什么样的回答。

***

苏晓白躺在雪地里,看着天上星群被云雾遮盖。

他身上满是伤痕,右眼下是很深的一道抓痕。再稍微向上一点,他眼睛就没了。

在他的周围,莽莽白雪之中,散落着烧焦的木块、铁棍、螺丝、玩偶的头部、玻璃球一样的假眼……从高空看下来,崇效们如同被打散的玩具娃娃,冒着黑色的烟,散发着焦臭味,将苏晓白围在当中。

Kassandra在他不远处,一动不动。

苏晓白闭着眼,唱着歌。他的声音是轻而清越的,带着年少无邪的透彻,像是早晨落下的第一缕光。他唱eskobar的歌,One life。像是有白色的飞鸟从他声音里飞出来。

白雪中,有个穿着黑色裙子的女孩慢慢地走过来。她身后跟着一个戴着鸟嘴面具,身体却是骷髅的高大怪物。女孩和怪物停在苏晓白身边,女孩弯下身,把苏晓白脸上凌乱的头发温柔地分开。苏晓白闭上嘴,睁开他玻璃一样的眼。

“你还记得你祖母吗?她是个法官。有个小偷,在地铁被人打死了。小偷是个孤儿,打死人的人,是个有钱人家的大学生。你祖母判了那个大学生死刑。后来有一天,她在地铁,被一个偷钱包的贼捅死了。他们都说你祖母活该。但这一切都是在支配体的操纵下发生的,并非意外。他们只是想测试你的情感反应,在你的童年留下适当的刺激。就像饲养花草一样,提供适当的光照,浇水,偶尔也要放在日光下暴晒,或者完全不给任何肥料。这样才能让你长成他们需要的样子。你们家族的人,都是这个样子,为了培养出所需要的此间主,可以做任何事。你爷爷和他的兄弟们的厮杀,你爸爸和他兄弟们的厮杀,以及到了你这里,你和你的朋友们的厮杀。”

苏晓白皱眉,而后又舒展开:“佩尔你想夸我是朵娇花儿咩。我奶奶死的时候我还没上小学,说实话当时的事情我真的记不太清楚了。你能别这么一本正经地搞笑吗?我现在一笑脸特别地疼。”

佩尔抬起头,盯着星空:“正义是什么样的呢。白天的时候是白色,黑天的时候是黑色,春天是红色,夏天是绿色,秋天变成金色,冬天又变成头上长角、眼神锐凛的灰。正义是难养的幼兽,要好多人一起照顾它,人们死掉,人们的孩子未必学会如何好好照顾它,于是它就死了。阿惠说,如果是我,一定可以做一个很好的此间主的。她说的话很有煽动性。”

“……”

“你也很会煽动人吧?毕竟你的能力是【绪查】,看见人们的情绪并加以操纵呢。”

苏晓白的眼睛微微一闪,而后,一直无奈的脸,变得平静肃穆起来:“你们都是一袋小爆花米的人吧?你也曾经是独角兽,是吗?你和阿惠。你们想要替那些死掉的独角兽小孩复仇吗?你们不希望公开那段视频,因为上面有你们被凌辱虐待的画面。可是为了这个而杀了刘瑾汐,你们和集群宗教也没有差别了。”

“你……”

“捕兽夹的机械部分,是你那个庞然构成的吧?崇效是你的守护神的衍生?我打不过你。我求饶,但是我真的没有操纵或伤害过任何人哦。”

佩尔微微吃惊了一下。看起来没心没肺的苏晓白,竟然比她想象的聪明得多。

“如果对方开启ZANNI或者圱禁防御的话,你自然没有办法操纵他们。但那些变成宫象兽的人,防御是破损的。你操纵他们,使他们恢复成人类的形态,这并不是坏事,我也没有指责你……”佩尔的话没有说完,就被打断了。

“我从来没有操纵过人。”苏晓白声音沉静,不是故作镇定,而是某种与生俱来的稳固,他眼神里有种从未有过的凛冽,看起来陌生而又有攻击性,然而同时也是透彻干净的,“比如此刻,你觉得我操纵了你吗?”

“我?我的防御……”佩尔说了一半,就卡住了。因为她发现自己身后的骷髅人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那是她的守护神,也是她的ZANNI,竟然就这样轻易地消失了。

她毛骨悚然。

“人没有那么容易被操纵的。比如你现在说的这些话,是我在操纵你吗?你的心情是我决定的吗?问你的心,是被煽动了,还是你真的希望如此。”他看着Kassandra的尸体,眉心微微皱起,“你从来没有爱过什么人吧?”

“我?”佩尔轻轻闭眼,又睁开。她肩膀微微展开,像是要打开羽翼起飞的黄莺,“不。我童年干瘪,从未爱过人。我因此全无破绽。”

苏晓白轻而凄恻地笑,身体却缓缓升起。他身后巨大的白色翅膀打开,像积雪一样在他头顶纷扬下无数白色的影子,微光里,他头顶隐约可见细线编织而成的金色的冠冕:“虽然有些人看起来无能而又软弱,随随便便就会被引导,让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懂得珍惜与爱,但是魔术师也太过自负了。无论集群宗教还是一袋小爆花米,都不能长久地改变一个人,每个人都拥有属于自己的灵魂,那是时间的法术,在我们卑微的力量之上。”

风卷袭过来,白色的羽毛、雪和黑色的裙摆翻滚如魅。佩尔低声笑起来:“原来如此。阿娅娅选择你,果然没错。”

***

第三天的傍晚,祝明七拿走了店里的全部现金,去买了通行票,到了悬浮岛。

阿尔法和吉田都是看着他偷钱的。两只动物都没有说话。

他走的时候,老板拿着毛笔看着临帖,电视机里闽南语的新闻热热闹闹的。阳光从珠子门帘漏下,照得老板新养的金鱼和鹦鹉鲜艳活泼暖人心窝。他和祝明七刚来时候一样,一脸不知忧虑什么的忧虑,像是在水下潜泳的人,冷不防被水面的人叫起名字,心却还在湾底。

“我去趟水果店。”祝明七从楼梯上下来的时候,说。

“好。”老板没有抬头,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他。

祝明七在他的冰箱填满啤酒,留了他爱吃的清炒秋葵和虾干,还有一碗祝明七自己做的寿司卷。

做好这一切,祝明七剪掉了遮住眉眼的头发,换了眼镜,出了门。他是从后门走的,彩色珠子的门帘透过日光的彩色斑驳。林野惠揉着眼睛站在那里看他,祝明七说:“饭在桌子上,我待会儿回来。”

她身上黑色的邪气还没醒过来。她穿着白色的衬衫,看上去懵懂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