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把她推下去的。”林野惠顿了顿，道，“祝东歌。”
“什么？”
祝明七的眼睛眯起来：“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他扼住她的喉咙，她的身体那么轻，骨骼软而细弱，像是稍微用力，就可以捏碎了。他眼里的恨意却那么黑，遮蔽了他的理性。
“这只是个游戏。”林野惠从牙缝里挤出呼吸来，“没有人真的受伤。大家真正的身体都在‘浣熊’公寓里，杀掉阿娅娅的话可以拿到一亿美金！”
他用力，她脸渐渐涨红又变更白。阿尔法尖叫起来：“臭小子！”
祝明七松手，看林野惠滑到地上。
“你说得对，这只是个游戏，”祝明七盯着她，“可是，你不能因此失去了真正的人性，失去悲伤、爱、信任，以及保护幼小的本能。如果忘记自己是人，在游戏里胡作非为，那么游戏结束的时候，你就会变成怪物，再也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了。”
“你……你到底是谁？”
祝明七垂下眼：“我？我是和你一样，住在别人的身体里，以为自己还是小孩子的愚蠢大人啊。”
***
他们最终离开了白盒子。
外面是看起来十分正常的街道。街上看起来，都是普通的中国人。有吆喝的人说着湖南话。
他们站在街上，十分扎眼。
以前不觉得那些锯断了腿的乞讨者，或者浑身溃烂穿着乱糟糟衣服留着长发的疯癫的人有什么可怜。祝明七总觉得他们的人生是咎由自取，即便是上天不公，但既然没有轮到自己身上，就用不着替他们伤心。扔几枚铜板就能拯救自己糟糕的道德感，瞬间会有“哦这就是所谓的好人”的正能量提升，但付出感情和思量，去揣测他们是真的被命运捉弄的可怜人，还是身揣巨款的骗子，却是和他不那么相关的事情了。
被街上的人用盯着怪物的眼神盯着看的时候，祝明七忽然明白了。
明白了之前的他并没有错。这个世界就是冷漠、自私、卑鄙、愚蠢，越来越糟。你不会遇到好的人，就算遇到了善良的人，你也会将他们辜负。最后只有你和你的软弱不幸相依为伴。
因为一切都被计算好了，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只要你出格，做出和别人不一样的行为，周围的人就会将情绪骨骼转化为【信息流】，将它们喷薄出来——恶意、嫌弃、敌对、同化……然后你要么变成和他们一样“正常”的，要么消灭了自己。
这就是集群宗教的教旨。只有“它”，没有“你”，也没有“你们”。
虚妄的爱。填补内心空白的感动。假假的善意。短暂的，廉价的，容易获得的小快乐，人类说那是正能量，好像他们就会从此改变自己的人生，改掉所有自怨自艾和懒惰自私一样。他们靠着这些连接在了一起，构成一个整体。
但是不。真相是他们只是被吃掉了，变成了器官，溶解在了巨大的身体里而已。他们没能长大，成为真正的自己，就像被人吃掉的鸡蛋。
都是被吃掉的家伙。却反过来嘲笑活着的自己。
祝明七还记得妹妹出生的时候。他从学校一路跑回家，外婆和小姨围在妈妈身边。他们对面站着一个穿白衣服的高个子男人，银灰色的短发，异常精致漂亮的脸孔，像是那些从电影里走出来的人。这个男人怀里抱着一个东西。
小时候祝明七的爷爷经常带他去钓鱼。有一次他们钓到了一个浑身漆黑的三角形的东西。爷爷哈哈大笑，说那是回旋镖。
那个男人怀里抱着的东西，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回旋镖。
“这是你妹妹啊，小七。”外婆他们笑着，摸着他的头。
祝明七看见妈妈，她瞪着眼睛看着他。他被她快乐而满足的表情吓到。
那是个怪物啊。为什么所有人都说那是他的妹妹。
他转身就跑。
等他一周后回到家，再看见祝东歌的时候，她已经是普通小婴儿的样子了。
“人的每个小孩生下来都看起来差不多。”那个白衣服的男人站在祝明七面前，和他说话。他用白色的软毛巾擦手，他的手像冰冷的石膏一样苍白。阳光透过墨绿色、红色、金色拼接的玻璃，照在他肩膀上。他的眼眸看起来闪着霓虹色的光：“而魔术师是不一样的。我们出生的时候，就分化好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和身份。像你，是联合体，出生的时候，是这个样子的。”
他从桌子上的全家福影集里抽出一张照片，给他看。抱着那东西的，是他的妈妈。而那个东西，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十字架。妈妈脸上洋溢着那黑色的喜悦。祝明七打了个寒战：“不！”
他转过身想要逃跑，却被男人拉住了手。
“你早晚都要知道真相，要去面对。人类是脆弱的，而我们是比他们更高一等的存在。你没有必要害怕自己，每个魔术师出生的时候，都是这样的。”
他捏住祝明七的肩膀，强迫他盯着他的眼睛。祝明七看见细小的鱼群从那男人的瞳孔深处游弋而过。他尖叫起来，而后那男人打了他。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男人已经离开了。
后来他跟随爸爸妈妈去了日本，签下契约，成了真正的魔术师。后来妹妹死掉。后来他明白了邻居姐姐那些话真正的含义。
“也许你会成为很厉害的魔术师吧。”
她真正的意思是：“你会成为很了不起的怪物吧。”
可是变成怪物又如何，被情绪攻击又如何？歧视，差别对待，冷遇，攻击，同化。
不过是这个世界吃不掉他的证明。
***
天黑的时候他们离开了人群，翻墙进了一道铁门。那里有一个小木屋，祝明七把床让给林野惠，自己把储物柜挪到门口，躲在柜子里睡了一晚上。
天蒙蒙亮的时候，祝明七被吉田叫醒了。
祝明七揉着眼睛从柜子里出来，把身上的毛毯丢在地上。林野惠已经起来，在窗边看着什么。窗外开着茂盛的绣球花。远处是层叠浮空的高大建筑，整体用钢条垒成，尖角突起却是石头人像，看上去怪异而又古老，方额头方下巴，细长的眼睛，莫名其妙地啃着手或者脚。地上有类似的建筑，和高空建筑遥相呼应。不远处有一条河，他们在的地方靠近河岸，河两岸都栽种了许多花树。
“你刚刚说什么？”
“新闻说，一袋小爆花米带着所有的独角兽来到了这个城。”吉田慢吞吞地说，“他们正式和集群宗教宣战了。”
第四象限有它自己的风格。悬空的倒三角建筑看起来很近，走起来却非常遥远。这一年是白年，有五个禁月，禁月时间人们不能大声喧哗，在特定的时间段和场合，交流信息都使用一种类似积木一样，却能够悬浮在空中的棕色、米色、红色正方形木块——【滋求物】。脸部看起来就像是马赛克画的人脸的滋求物飘满天空，无声无息地碰撞，交换信息，仿佛无数暖色的方形气球。祝明七仰头看着那些积木块，心中嘈杂而又寂静。
第四象限是高等魔术师的居住地。那些宫象兽的攻击几乎没有影响到这里。如果不是误打误撞，祝明七他们是永远也无法进入第四象限的，因为这是支配体的领域。
这边似乎是学院区比较荒凉的地带，公寓楼看起来破旧苍凉，门前站着抱孩子的年轻女人，嘴唇很薄，身上穿着廉价的花色老气的纱织衣服，眼神里有种淡薄冷淡，如果你盯着她或她的孩子看，那淡薄冷淡就会转为敌意。
地下停车库在白昼里，象牙色的墙砖和地面都变成暗沉的土黄色，被雨天的雨水痕迹和生锈的红色印记陪衬，显得有些狼狈狰狞，但到了后半夜，气温躁动的夏季的夜，它又被灯光打成冷而不近人情的绿，看起来干净锐利，远离人群。在它不远处，红色的交通提示牌指向那座高高的倒三角悬浮建筑。那是城市的真正所在。
说是大学城，却是热闹、黏腻，而又古老的建筑群，街道像桥梁一样，一道挨着一道，人们在上面走来走去，人潮喧嚷。
祝明七仰着头看着他们，没有直接能够上去的途径。
“飞上去就可以了。”阿尔法说。
“需要通行票吧。”
东北角，有一个像是公园售票亭一样的蓝黄色房子。房子前面的窗口贴了个小告示牌，三种语言写着“过界买票，一米五以上儿童全票”。旁边有个大一点的白色牌子，标记了各种通路的票价。通路有九种，分别是“原型体单向”“原型体双向”“高空辅助加成单向”“高空辅助加成双向”“时间速度辅助加成单向”“时间速度辅助加成双向”“信息交换辅助加成单向”“信息交换辅助加成双向”“复合体全票”。
“原型体，就是普通人类，单向，就是单程票，这个是最便宜的。双向包含了回来的票。高空辅助，是提供基础悬浮与飞行技能，帮助普通人不摔死。时间速度辅助，是用来和其他生命节律不同的种族打交道的时候用的，有些宫象兽和数据体的时间特别短暂，几秒就死了，所以你和他们交流，要放慢速度。信息交换辅助加成，就是翻译器了，也会帮忙应对一些种族文化上的差异。复合全票就是什么都包括在内了。”
阿尔法说完，亭子窗开了，是个圆脸宽下巴大眼睛的阿姨。她看着祝明七，大概意思是：买是不买。
“复合全票要多少钱？”
“三百。”
祝明七摸了摸身上，之前离开家，揣了一些钱，但东奔西逃，丢了不少零碎。他看向林野惠，她瞪着眼睛，摇了摇头。
好在，祝明七这个人有点强迫症，还有点被害妄想。所以他从袜子和内裤……里翻出那五百块钱的时候，阿尔法和吉田在他身后发出奇怪的吸气声。
卖票的阿姨一脸祝明七敢把钱给她，她就用窗户夹断他手指头的认真表情。
“你们四个人要四张票。”
“哈？”
“四张。”
“它们俩也算？”
阿姨翻了一个白眼。
“严格意义上讲，我们不能算是三个人，我们俩应该是宠物。”阿尔法很认真地给她分析，“而且联合体和旋转体构成的魔术师应该算是一个个体，对吧？”
你看看你嘴里大白鲨一样的牙你好意思说自己是宠物吗？
“不能便宜点吗？”吉田彬彬有礼地讲价，“我们身上只有这些钱了。”
阿姨一面微笑着一面“砰”地关上了窗子。
“应该有其他办法吧。”吉田指了指远处通过连接桥运货的工人们。
走近了发现那群人搬的箱子上都印着黑色的辐射标记。想把自己和林野惠藏在箱子里混过关的念头，熄了。
吉田慢吞吞道：“不如先在下层打份工，挣够了钱再上去。也不是只有这一条出路。”
兔子道：“我们到后面去吧，有东西落下来了。”
从天上建筑和地面连接的锁链桥上，有巨大的木箱运下来，靠着钢索吊着，缓缓放下，三人离开了那里，不过也没有后退，而是继续向前。悬空建筑和地面临近的地方，地面上的商铺房屋也十分密集，虽然略显陈旧，却也有点小繁荣的意思了。
再往远处走是新修的高层公寓区，房子是黑色钢制结构，设计有点时髦，整体走的是高档小区路线，20～30岁年轻人喜欢的那个路子，不过从外面看，房间大小也不小，看来这一区的人生活质量不错，比寸土寸金的上海好多了。
“所以马上要到殿堂，却卡在钱的问题上了吗？”祝明七冷笑着。
“你可以公布你此间主的身份，会有很多人帮你的。”
“是呀，无论去哪里都畅通无阻呢。”
“暂时不要。”祝明七歪着头，看着头上巨大的城市，“我还有一些准备要做。”
祝明七改变外貌，变成了苏晓白的样子。在这一片小区附近，他们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做。倒是在超市里提出打工被拒绝后，有两个长相有点邪的胖壮大婶跟着他，问祝明七要不要到她们酒店里做。她们看着祝明七和他身后的吉田，阿尔法，笑得挺奇怪。阿尔法带着他绕了几个圈，把她们甩掉了。
“所以是要我们去做特殊表演特殊服务吗？”祝明七听完阿尔法的解释，一瞬间脸色紫青。
阿尔法那张兔子脸上一副“怎么你不信啊要不我带你回去”的受伤表情，三瓣儿嘴弯成一个倒挂的“r”形。
如果苏晓白知道自己的脸取得了这样的成就，大概会开心得扭起秧歌。
“还有家文具店。”吉田发现了他们最后一根稻草。
其实是一家出租漫画杂志武侠小说兼顾书法用具小本子订书器水性笔……这类的小店。店主是个五十上下的大叔，瘦，没胡子，专心致志地在门口练毛笔字。祝明七说了一堆话他似乎没有听进去多少。但最后问他可不可不以的时候，他说可以。
祝明七以为他没走心，听错了：“能住在您这里吗？还有……她？”
他抬头看了林野惠一眼：“可以啊。”
又低头写字了。
老板每天给他四块钱的酬劳，食物和住宿是免费的，啤酒另算。祝明七要负责的事情不多，收拾书，看摊儿，招呼客人。晚上老板开了后面的小门，是有一个小房间的。他留了钥匙后，走掉了。他回自己家住。
冰箱里有酒，没有吃的。祝明七翻到半盒子酸牛奶，试了一下，和林野惠一人一半吃掉了。
电视里新闻播报宫象兽在第三象限大肆杀戮的情景。像是一出魔幻电影。仿佛睡着的人横七竖八地躺在街上，只是身体大多一半一半，东一块西一块。其中也有很多魔术师，祝明七有看见学校的logo。如果说这就是命运的话，那么逃离的自己是不是幸运？他心中却全无感觉，只盯着地图，查看支配体聚居的城市的构造。
阿尔法嘲笑他：“你不要告诉我，你真的打算单枪匹马大开杀戒。就算你使用此间主的力量，切断了所有人的魔法供应，你也没办法杀掉所有魔术师的。你不是独角兽，会瞬间因为过量的羽毛储备而炸掉。而魔术师们都有自己的储备力量，此间主从来都是他们的工具，而不是他们的威胁。”
祝明七把画好的路线图又撕碎丢到碎物机里碎掉：“没有无懈可击的防御。只有智商不够的人。所谓需要帮助的弱者就是那些喜欢接受别人援助自己混吃等死的废物吧？我是不会放弃的。”
“那我给你讲讲他们以往是怎么防御此间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