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独角兽都说谎。他们中的一个小孩这样说。”
——说谎者悖论
在刘瑾汐死后，祝明七曾经梦见过她几回。一开始的时候梦里总是阳光明媚，祝明七要么在公交车站等167路，要么在学校对面的文具店。梦里的祝明七身边总是跟着好几个初中班里的同学，大家聊天，打电话，担心卷子没有写完。
梦里总会有一个人远远地站在那里看着所有人。祝明七总是不知道该选什么明信片，或者发现自己忘记带铅笔。他看见那个人就很开心，因为她总能帮忙搞定这一切，是想到就让人心头一暖的人。祝明七招手叫她：“阿久，过来！”然后那个人的脸从半梦半醒变成兴高采烈，她跑过来，祝明七记起她的正式名字刘瑾汐，记起她已经死在电车下面。
她的眼睛会一瞬间变成黑黝黝的空洞。她的脸依然是微笑着的：“你的对手很厉害，不过我比他们还要厉害啊，小七。”
祝明七醒来，发现身后背了一只兔子和一只熊的时候，是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
那是一个天空地面四周都是纯白色的地方。地上有黑色的巨大球体，有崭新的巨大玩具熊。有静止在地面上的门，虚掩着，门后面是蓝色的星空。
兔子和熊就在祝明七身后苏醒，带来灼热和疼痛。
那是他原本左右翅膀的位置。
兔子的名字叫阿尔法。熊的名字叫吉田。他们记得自己之前是人，后来被攻击，变成怪物。后来又跟着怪物兔子们一起攻击祝明七，但后来发生了什么，他们就不清楚了。
他们恢复了人类的记忆，理智而清醒，但没有自己的身体。
因为祝明七是联合体，有多个插口，所以他们三个捆绑在一起，变成了一个怪物。然而祝明七的情绪骨骼也因此得到了稳定，他可以正常的使用此间主的力量了。
多么讽刺。只有在牺牲自己之后，才能获得去伤人的力量。
而后祝明七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他和许卓易他们一起执行异常理解顾问团任务时候，那个女孩说的话。
“看上去有力量的东西，也可能最脆弱。你以为一定会赢的事情，也可能从一开始就输了。想要成为国王的人，先要被撕裂一次才会得到冠冕。但是输赢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只有内心勇敢的人，才会找到出口，离开这旋涡。”
兔子三十八岁。吉田已经五十七岁了。一个之前是魔法司的公务员，一个是退休在家的大学教授。有趣的是，两个人都是魔术师。
然后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一个人。
祝明七看着林野惠，她也看着他。她显然认出了他，脸上的表情却很复杂。
祝明七皱眉捏了捏鼻梁：“烦。”
“喂你知道自己在往哪儿走吗？”在祝明七拖着林野惠，漫无目的地步行了半个小时之后，叫作阿尔法的兔子再次开口，他恢复了冷静，声线干净而有节制，说话虽然不逊，却没有让人觉得失礼，口气介于打趣和不耐烦之间，“这样很容易迷路的，也耗费体力。”
“不用随便乱走。我来过这里，认识路。”吉田慢悠悠地开口，有种中老年人特有的沉稳不迫，“这应该是专门隔离出来，用于捕杀独角兽的【白盒子】，到现在为止的方向是往盒子的边界去，没错。”
祝明七扭头看了他一眼，他目光料峭，吉田不自觉地闭上了嘴。但祝明七开口时的措辞，却是十分客气：“所以您也曾经参加过集群宗教咯？”
“……都是年轻时候的事了。”吉田发觉自己说多了，但对方既然知道集群宗教，那么应该是自己人没错了，“这是长大成人的必经之路，你早晚也会参加的，还是说已经参加过了？”
祝明七笑了笑，却没有急着回答：“出去之后，你们计划去哪儿呢？”
“解题所。”阿尔法说。
“拆纨办公室。”吉田说。
两只动物对视了一眼，吉田慢吞吞地道：“解题所是我以前上班的地方。受欧盟的魔法司保护，学院的院长是我的侄子，也是我的学生。到那里去，我可以保障我们的安全，也应该能找到安全分离三个人的办法。”
阿尔法笑了一下，声音透彻：“没说不让您去，别急。去解题所终归会路过拆纨办公室的。我是个普通职员，不过太太孩子都在那边。我妹妹是国家医疗总院的，应该也帮得上忙吧。”
他说话温和，却把吉田衬托得急躁自私可疑。祝明七低声笑了笑。大人们啊。真是有趣。
他们两个看他：“你笑什么？”
林野惠也抬起头，一脸焦虑地拉着祝明七的衣角。
祝明七拍了拍她的头，转身：“走吧。”
“去哪儿？！”两只动物异口同声，而后又看着彼此。
“有东西过来了。”祝明七看着头顶，回答，“我觉得我们还是先躲起来才好。”
最近的掩体，是个滑梯。祝明七躲在下面，侧头听外面的声音。
巨大的轰隆声响起，像是铲土车、拖拉机、军用坦克的混合体。它看起来像是一艘有手有脚的船，黑灰两色，凸凹不平的金属外壳，烟囱噗噗地冒着黑气，齿轮和活塞发出让人心悸的“当当”声。
它在他们头顶缓慢地飞过。两盏橙黄色的探照灯像眼睛一样在浓烟中扫来扫去。
飞过祝明七他们藏身的滑梯的时候，轰隆声悬在那里，许久没动。
祝明七皱眉，等。
四五分钟后，有一条金属蛇一样的东西垂了下来，它停在祝明七和林野惠面前，圆球一样的末端像是娃娃机的爪子一样打开，里面是一只不知什么动物的眼球。
眼球盯着林野惠，转了一转。
“小子，我觉得……”阿尔法低声说。
然而他的话没有说完，祝明七便起身，他拉着林野惠，用前所未有的速度奔跑起来。
那触手在第一时间勾住了他的脚，却像触电一样弹开了。
祝明七的左手燃起黑色的光。他一面之字形狂奔，一面对吉田和阿尔法大吼：“它在哪儿？”
“很近！”阿尔法大叫，“我们跑不掉的！”
“我问你它在哪儿？左还是右？！”
“左！左侧！”
祝明七跳过一条彩虹色的小河，林野惠却摔倒了。祝明七咬牙转身，将那道黑色的光柱对准了高处的巨大机械。光柱像是高压水枪一样，让它往后退了退，然而仅此而已。
阿尔法和吉田失望之余又很震惊：这个小子明明是联合体，为什么可以做到数据体才能做到的攻击？
巨大的机器发出一声哀鸣，从空中摔落到地上。祝明七手里的光束渐渐暗去。他脸上带着邪气的笑容，看上去让人很不舒服。林野惠站在他身后阴影里，瑟瑟发抖。
“来了。”
“什么？！”阿尔法摇着耳朵，而后尖叫起来，“上面！”
祝明七躺在地上，林野惠缩在他旁边。他问她：“你怕死吗？”
他眼里闪着光火，不知道是兴奋还是厌恶，是喜悦还是恨。她哆哆嗦嗦，就在阿尔法大叫“都什么时候了”的时候，低声道：“我才不要死在这里。”
“哈。那我给你看有趣的东西哦。”
他抬头，看着那巨大的带着螺旋桨的红色怪物压下来，手里的光从蓝色变成红色，低声轻语：“‘它只能改变你看世界的方式’。”
红色的光击打在螺旋桨上，怪物停顿了一下，而后从它左右两边伸出巨型老虎钳一样的东西，向祝明七伸过来。
从红色光束里涌出无数拿着细鞭子的小红人儿来，他们跳到那老虎钳上面，用手里的细鞭子缠绕在钳子的上面。怪物的动作稍微减缓，却还是以压倒性的速度朝祝明七的脖子伸过来。
“不！！！”阿尔法绝望地大叫。
但就在那钳子马上掐断祝明七脖子的时候，整个机械怪物的身体却开始折叠。“砰砰砰砰”。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把它重新旋转、捏合、翻转、折叠……最终它变成了一个红色的正方体，悬浮在祝明七头上不到一米的地方。
兔子和熊不约而同地呼出一口气，林野惠一直把头埋在祝明七的衣服里，抬脸的时候，泪水糊了一脸。
祝明七爬起来，推了推眼镜。他看着空中巨大的立方体，推了它一下。它发出微微的颤抖，隐约听见金属的咔嚓声。
“出口在哪儿呢？”
“他们会让一个叫作【游乐场之羊】的人诱骗独角兽进来，让那些小孩以为这里是普通的游乐场。大概，如果找到那个家伙，就能找到出口。”
祝明七听着阿尔法讲着这些，眼前闪过万花筒一样的光斑和妹妹天真无邪的脸。“什么时候去游乐场啊？”“人太多啦。”“爸爸说话不算话。”然后是爸爸推眼镜的无奈动作，妈妈把手放在她的头发上。这原本温馨的画面，让祝明七骨髓冰冷。
“我知道。”林野惠低着头，说。
“你知道？”祝明七挑眉，看她。
她拉着他，往左边走。这是一条螺旋上升的彩色马路，地面上的砖都是正方形，不同颜色的底，不同花纹，有的画着大象犀牛猴子鹳鸟各种动物。有些只是普通的衬衫纹路，也有些画着汽车、花卉、穿高跟鞋的红衣女郎还有奇怪的紫色眼球……这个世界的方向和祝明七所熟悉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它更类似《无尽回廊》或者《纪念碑谷》游戏里面那个违逆规则的世界，他们走着走着就发现自己头朝下挂在楼梯上，而下面的玩具们抬着头看自己。第三个晚上，从巨大的水晶金字塔一样的吊灯里找到压缩饼干，四个人勉强吃饱，吉田有点沉不住气，咳嗽的次数也比之前多。
走了很久，四周一片死寂，色彩斑斓而又热烈的奇异空间，只有他们四个而已。祝明七把所有出现的机器人都击毁了。路上偶尔会有食物。有时候是看起来非常厚实料足的汉堡，有时候是新鲜的西瓜。但当林野惠尝试着撕开一只看起来很正常的芒果。里面喷出了紫色的橡皮蛇一样的东西。
不过她的反应和普通女孩不一样。瞪大眼睛，而后微笑起来。嘴角弯弯的，眼尾像狐狸那样扬上去。她提着那条蛇，在它蠕动过来想要咬她的瞬间，把它打了个结，丢在地上，用鞋子干脆地碾过去。而后她又抬起头，用无助而卑弱的眼神看着祝明七。这表情更像是小女孩了。
单纯的白和单纯的黑。兔子和狐狸。小女孩和她伪装下的什么。祝明七觉得有趣，又想把她撕裂。
但是复仇的恨和对集群宗教的厌恶都渐渐散去了。毕竟，即便她是个怪物又如何呢。她没有长大，成熟，开始腐烂。即便身上有着恶的原味，那气息也是甜蜜而清冽的。
她的情绪骨骼正在自我修复。祝明七什么都没有做，引导，或者像是对佩尔那样的干预。她正在渐渐地恢复她幼年时的花纹。和她外表不同，林野惠的情绪骨骼的花纹，是非常朴素而简单的，三横一竖。颜色是纯黑。天生的魔术师，要么成为了不起的圣徒，要么相反。
她的花纹和东歌小时候是一样的。
在那个不断喷出黑白格子花纹的水流的喷泉池边，他们看见了那扇门。它看起来更像是一片悬在半空里的透明肥皂膜，但是有着华丽的金线边框，翻卷成玫瑰海浪常青树各种花纹，孔隙间镶嵌满了细小的钻石和红色的菱形宝石。
在镜子旁边站着一个男人。他穿着咖啡店服务生的围裙，里面的衬衫也考究洁净，手里拿着一支雪茄。只是他长着羊头，腿也是羊蹄的样子，只有手是人类的手，纤细瘦长，十分漂亮。
“撒旦？”阿尔法皱眉。
“嗯？”祝明七望着它。
“‘恶魔造羊，上帝造狼。撒旦可以变化消除他自己的角和尾巴，却无法消除蹄子。’你没听过？”
“还满符合他的人物设定呢。”
祝明七抬头看着那只“羊”：“请问，这里是出口吗？”
白色的山羊看着他，发出一声轻笑：“去哪里呢？”
“外面。”
“这里没有外面。这里只是个桥梁。”
“那请问，到集群宗教总部所在的地方，该怎么走？”
“桥的那边并不是那样的地方。”
“……”
“这里是沟通不同象限的枢纽。但你要知道象限的名字才行。将抽象转为具象，将平凡的转为特异的，将丑陋的转为美好的，或者反其道行之，将人人都看得见的东西转化为不可知的，将众多变为一个，将死物变为活物。你要知道名字才行。解答问题的关键，却不是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而是他们来的目的。所有人都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目的，所以他们被囚禁在不同的应许之地，却无法回到自己原本来时的方向。待得越久，便越难自拔。”
“这是什么意思？”阿尔法有些沉不住气，“绕口令？”
羊附身盯着兔子的眼睛：“这世界的名字。”
“是密码一类的吧。”祝明七托着下巴思索，“我们想去外面，但在他们这里‘外面’的说法应该和我们那边是不一样的。要说出他们这边的名字才能出去……”
山羊看着他们，微笑起来。眼睛中间那条线，带着让人微冷的不安。
“白盒子？”祝明七看着那只羊。
和那双眼睛视线交汇的瞬间，仿佛有什么凉滑的东西落到了他的胃里，带来冰冷的恶心。
“我知道的。”林野惠低声说。
“噢，你又知道了。”阿尔法发出冷嘲的笑声，“还真是厉害啊。”
林野惠却没有理他话里的怀疑和讽刺。她直视着羊的眼睛，一字一字说得很清晰：“他们要救的人，是那些孩子当中的一个。她十四岁，现实世界里的名字，叫于敏娅。”
那只羊的眼睛竖起来。脸上的笑容更深了：“竟然真的有人知道。你是谁呢？”
“我说得不对么？”林野惠盯着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羊摇摇头：“完全正确，请。”
他让开身体，林野惠第一个进入那扇门。祝明七他们却犹豫了。
“于敏娅？那是谁？”吉田重复了一遍刚刚她说的词，“她为什么知道？”
“你不觉得这整个就是一个圈套吗？她找到了羊，她找到了答案，她找到了回家的路。”阿尔法哈哈假笑起来，“我们运气真好！”
“你们怀疑我？”林野惠黑色的眼转向了阿尔法。
“只是想知道你是谁。”
林野惠和祝明七对视一眼，祝明七若有所思：“你曾经是独角兽？”
她盯着祝明七。祝明七浑身一凛：“你曾经是独角兽，被他们追杀过，但是你逃出来了，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