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在乎啊，即便是虚假的问候和担心，即便只是敷衍的回答，他也想听她说啊。说：“你要小心。照顾好自己。”说：“爸爸妈妈很快就会回去了，你不要害怕。”说：“有没有好好用我们教你的魔法？公式背牢了么？这是锻炼机会，你要好好学习，不要给爸妈丢脸。”说：“那些都是假的，我们什么都没有做。我们会是自私懦弱的父母，为了集群宗教的利益而抛弃了自己的孩子么？谁对你不好，妈妈也不会害你的。不要被那些人随随便便骗了，妈妈很快回去了，小七。”
她连撒谎都不愿意了。
他想起小时候她牵着他的手，带他去看那些魔术师修的建筑，告诉他哪些阳台是供魔术师降落用的，告诉他哪些防火通道的门可以通向另外的象限。她带着他在安藤忠雄、妹岛和世以及高迪的建筑里穿行，给他看他们创造的奇迹。科隆大教堂、米兰大教堂、花之圣母大教堂……魔术师们隐匿的魔法和天才。她给他看这个世界最耀眼卓绝的一面，给他看智慧的美好和那些年代久远的温柔。她语调里总带着一点雀跃和孩子气，眼神明朗，眉毛弯弯，身上是浅淡的婴儿爽身粉的味道。爸爸抱着他，把冰淇淋塞进他嘴巴：“我们去吃好吃的吧，让你珺珺姐姐一个人在这里玩。”
爸爸总是叫她“珺珺”姐姐。那个时候，祝明七的妈妈还是一个剪着齐刘海、喜欢穿白裙的小姑娘，看起来只有二十二三岁的模样。祝明七总是傻笑着埋在他颈窝里。爸爸和他一样戴着无框眼镜，笑容轻松狡黠。日光从佛罗伦萨灰蓝色的云层落下来，风里是酒和煎玉米饼的甜味。
复仇的恨意、自负的成绩、此间主的力量……最后证明都不过是一场笑话。
他的世界在他眼前崩解，像是金色的玻璃碎片一样，漫天飞舞。他忽然明白他的情绪骨骼为什么会不堪重负碎裂了。不是因为他不够强，无法负荷此间主的力量。是因为他内心深处，已经不再相信这个世界有善、秩序和他能抓住的爱。
他没有办法去杀自己的爸妈，即便他们是杀他妹妹的疯子之一。他的魔法一点用的都没有，是K、佩尔、Diana一次次救了他。此间主的力量撕碎了他，因为他不是苏晓白，也不是独角兽。他一直以为他扮演的是强大可爱的反派角色，他可以轻松的完成这场战争，即便只有他一个人，即便只剩下他一个人。他错了。
即便这世界疯狂、错乱、可笑，塞满了怪物和自以为是的大人和被洗脑的小孩，他仍然不配与它为敌。
医院里空无一人，他找到急诊室，给自己的腿换了药，又拿了抗生素给林野惠。
那些兔子是那个时候出现的。
它们看起来像是戴着兔子头套的人，手和腿也是兔子的样子，但身体却穿着人的衣服，大小也是普通人类的大小。
它们眼睛有乒乓球大小，红色，那种在玻璃杯里斟满鲜血的红。
祝明七把林野惠推到身后的房间，把门反锁。最前面那只兔子走过来，它说话的声音像是刚学会中文的外国人。
“我的头不见了。你看见我的头了吗？”
祝明七后退一步，抬起左手：“他花了那么久逃亡出来，并不是因为他懦弱或愚笨。
他落入过其他人从未见过的、巨大魔物手中——出来，Shapiro！”
从他手臂上弹出一个巨大的光球来，看起来就像一个缩小的太阳。兔子们的动作因为这太阳的出现而变得缓慢，引力延迟效应，或者称为“夏皮罗时间延迟效应”，同样是爸爸研究的召唤魔法。原意是指恒星的巨大引力连光都会被作用延缓，通常用来阻挠敌人对自己的进攻，然而这个召唤术消耗魔法的速度异常地快，祝明七只逃了一层，便再一次被抓住了。他的另一只眼睛也看不见了。
兔子们扑倒了他，毛茸茸的头抵在他的颈窝上，让他想起小时候和妹妹一起养的那只小猫，它总会摇摇晃晃地爬到他的床铺上，睡在他的颈窝里。然后它们张开了嘴，嘴里却不是兔子的牙齿，而是犬或者鲨一样的牙齿，这牙齿咬住祝明七的脖子，他听见那种啃排骨不小心咯到牙齿的声音，“嘎嘣”。然后被拖到走廊后面。
它们有好多只。
祝明七躺在冰冷的地上，嘴边是消毒水和某种腐烂的躯壳的味道，月光在他眼睑上勾勒阳光锋锐的边角。
热血顺着祝明七的脖子，流向瓷砖。它们软软地摊开，像是融化的热巧克力一般。他所有的情绪骨骼都碎裂成银色的光，四散流逝。头骨被咬穿时的剧痛很快转成昏沉。大概是流了太多血，或者它吃掉了他某部分大脑的缘故。那种感觉像是周末睡得太多醒不过来时候的恶心感。觉得自己就要这样睡死过去，想要起来，无法做到。
也许，他就该这样死去吧。这样消失也很好，就不必再去纠结杀与被杀，恨与不恨。原来认真只会带来毁灭，善良执著终归败给混沌与大恶。只有活得模棱两可一些，才是王道。
昏沉之间，他听见海浪声。那是北方11月的海。灯塔在海面上来回扫视，碧绿、明紫、暗黄交织的波纹。
小女孩的声音响起：“爸爸妈妈为什么要离婚？”
海浪。潮汐滚退。安寂。
而后他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因为他们都不愿意为对方改变自己。”
女孩小小的眉毛皱起来：“爸爸你在说什么啊？我听不懂。”
那个男人把小女孩的头放到自己膝盖上，帮她编辫子。她歪着头说：“爸爸要去抓那些人，是很坏很狡猾的人啊。要当心些。”
男人“嗯”了一声。
她闭上眼，靠在男人的怀里，身体却忽然变得透明。她说：“对不起，爸爸。要是我没被他们抓到就好了。”
一道海浪裹挟着泡沫和碧绿色的海藻拍了过来，飞溅的海水淋了他一身。祝明七睁开眼，发现自己浑身是血，他的手还维持着编发辫的姿势，然而怀里，空无一物。
他在那个瞬间想起了一切：他是谁、他为什么在这里、他真正想要救的人是谁。
就像是被拆毁的拼图片片飞起，重新聚集在一起；就像是被打碎的玻璃玩偶，在空中聚合复原成人形；就像是大梦一场，忽然醒来；就像是垂死的人在水面上抓到一根浮木，虽然他不知道那能不能让他死里逃生，却也别无选择了。
那是此间主的力量，【预言】。他在那一瞬间看见了这个世界的所有过去和未来，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间，却也足够他在这混沌哀伤疯狂的世界里，找到一个活下去的出口。
阿娅娅。
他手里捏着佩尔给他的那个跃迁项链，咬着牙，颤抖着吐出那段经文。他在ASHELY家族的那个房间的《圣经》里，找到了这段经文，如果没有猜错，这是跃迁使用的正确方法。没想到K的遗物，变成他最后的一点希望了。他不能死。不能死在这里。
双头蛇对应医疗与治愈，呼应锡安被治愈的章节。三十个菱形和十六根线，限定了文字的位置。
耶利米书30：16，文字如下：Therefore all they that devour thee shall be devoured； and all thine adversaries， every one of them， shall go into captivity； and they that spoil thee shall be a spoil， and all that prey upon thee will I give for a prey.
“故此，凡吞吃你的必被吞吃，迫害你的个个都被掳去；掳掠你的必成为掳物，抢夺你的必成为掠物。”
***
周巽傲走在下川主干道上。他浑身伤痕累累，但是精神状态很好，手里拿着一根装卸轮胎的撬棍，手很稳。
他身后，嘴上打着钉的少女推着轮椅，轮椅上是巽傲的妈妈。那个男医生跟在他们的身后，魂不守舍，脚步踉跄。
他们三个人从那家医院的地下停尸间逃出来的时候，怪物潮已经从城市的中心地带移转到了北部郊区。但是仍然有零散的移动缓慢的丧尸兔子会时不时地从角落里蹿出来。但只要不是那种灰色毛的高大怪物，巽傲就可以游刃有余地应对。他背包里还有那个女护士的头、小臂、大部分内脏和一只脚。它们用塑胶袋分装好，每当有丧尸兔子攻击他们，巽傲就打开一包，把里面的东西丢远。他在野生动物园喂过狮子和狼，这些丧尸兔子和电影里的那些只追逐活人的丧尸并不一样。它们有些时候更类似狼或者鬣狗，会被血腥转移视线。但是那些巨大的虫子就不一样了。
巽傲在太平间链接死去的魔术师的时候，那个男医生一直在低声地呻吟。大概是被巽傲的脸吓到，或者是被巽傲身后的那只狗吓到，他压抑着不知道是笑是哭的声音。走出医院的时候，巽傲让他利用那些尸体碎块吸引丧尸的注意力，他双手发抖，几次都差一点摔倒。巽傲用那根棍子敲打着他的屁股，直到他把该做的事情做完。
另一边，那个非主流的女孩，用一种迷幻的眼神看着巽傲。巽傲在太平间为了逃生，拿着那个非主流男孩做盾牌，怪物把手从那个男孩的胸口穿过的时候，男孩吐出的秽物，弄脏了她的脸。从那个时候起，这个女孩好像受了某种刺激，一直着迷地看着巽傲。
又过了一个小时，巽傲终于拨通了那个电话。
他盯着手里的照片，黑色的略长的头发，薄镜片，凌厉而又阴郁的苍白面孔。
祝明七。
耳机里，电话那边S0的声音有点矫揉造作：“好厉害呀。竟然和死人链接之后还可以恢复原状呀。果然是天才嘛。拿到你好兄弟的照片儿了吗？”
“给我这个做什么？我要的是最近避难地的地图，还有补给，我需要止痛药，还有止血剂，还有绷带。”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脸上的皮肤却渐渐恢复成人类的样子。
“他们想要他，想要抓活的。”
“现在？”
“在你前方一公里有一个可以歇脚的地方，我会让他们把你需要的东西送过去。随后我会发祝明七的位置给你，去不去你自己决定哦。不过如果拒绝的话，下次就不要打这个电话了。”对方声音一沉，“也不会有补给了哦。”
巽傲只是看着那照片，不回答。
电话那边的人冷笑一声：“一般临阵退缩的人，分三种。第一种，能力不足；第二种，知道自己是错的、邪恶的，有愧疚感；第三种，自己有巨大力量，知道自己是正义的，却害怕犯错，害怕改变别人的命运。大部分人追求的正义和自由，只不过是为了自己，一旦牵扯到和自己无关的人或事，卷入是非麻烦，他们就不愿意管了，而那些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则被称为圣父或者圣母。你知道魔法最好用的一点是什么吗？它可以让那些死去的人为自己辩护，让真相暴露在众人面前，撕掉伪君子的假面。和人类不同，魔术师是智慧而仁慈的。”
巽傲静静地听他说完这一套长篇大论，开口时并没有受到影响。“止痛片、止血剂、绷带、水、酒精、消毒的外科手术包，还有食物、干净的水。”巽傲的指甲不自觉地敲着话筒，“给我，我就干。”
“东西准备好了。还有手机充电电池和笔记本电脑。还有留给你妈妈的药，待会儿就可以送到。说真的你应该感谢我。”对方提高了音调，“如果是其他人，也许不会费这么多时间在你身上。你又不是我们唯一的选择。”
在巽傲开口前，那人“咔嗒”一声把电话挂断了。
正常要开车将近三十分钟才会到达那里。城市郊区，高速公路下方，河川干涸，野草蓬密，然后是那座半废弃的房子。
外部的墙几乎都已经拆掉了，唯独剩下里面那一间。之前应该是作为大学的体育馆建造的，半面墙几乎都是玻璃，棕色的框，里面黑漆漆的，看不清晰。
空旷的巨大场地，脚步声激起了回音。角落里堆着一堆罐头。然后是一台老得不能再老的计算机，486还是586？巽傲觉得可以当作古董卖给微软了。
“这是苹果机欸！最早那一款。现在应该很值钱了！”非主流的女孩涣散的眼神忽然变得兴奋，她一面摸着机箱一面看着巽傲，笑起来十分纯真。
巽傲摸着电脑的显示屏幕。它一直开着机，没有关掉，但是散热很好，并不烫手。
当然也可能是这个地方有其他人，是他们刚刚开的机，而不是机器一直开着。
墙壁上贴着旧海报，剥落了边角，露出没有被日光晒黄的白色的底。房间地上扔着一张半新的席梦思床垫，旁边还有一堆空啤酒罐子。
床垫的下面，巽傲隐约看见半个针筒。
没有食物，没有水，没有药品，没有急救箱。
电话再次响起，巽傲接了：“我在这里了。”
电话那边静了静，而后有人笑起来：“抱歉。”
那人说了两个字之后，便一直沉默。巽傲捏着话筒：“抱歉什么？”
“我们找到他了。”
巽傲发出几不可闻的笑声：“不可能，他刚刚还在——”
“开电脑。”
巽傲打开电脑，看见那里正在上传的一个视频文件。
98%，99%，100%。
点开来，是暗夜里行驶的汽车。
画面上的祝明七开着车，救了林野惠，而后被一群丧尸兔子攻击，眼看着他就要被吃掉了，那些兔子却忽然后退散开了。
“你的朋友，运气非常好。”电话里的人说，“他拿着跃迁，逃到离集群宗教总部很近的地方了。”
巽傲捏紧话筒，而后又松开，而后又捏紧：“你们要做什么？你们要杀他？他虽然在调查他妹妹的事，但是他什么都没有查到。这点我可以保证。”
“你刚刚撒谎了吧？”对方声音里满是同情和惋惜，“你根本就没打算帮我们找他。你想帮他？他可是此间主耶。要帮也是他帮你吧？哎呀，你妈妈快死了，可他没有救她，而是救了林野惠呢。是林野惠杀了刘瑾汐哟，那个女孩。你很喜欢她吧？”
“……”
“很后悔吧？没有想到吧。你把刘瑾汐ZANNI的破解方法给了林野惠，结果她却杀了她呢。你对人的看法还是太天真了呀，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