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道理哦。”大丹笑着说，拍了拍小小的肩膀，“挺会分析啊，妹妹。”
对于大丹的调侃和讽刺，小小不以为意：“人心的执念，让人停留在这个世界上。Diana是我们所有人里愿望最强烈的吧。”
她低头皱眉，不再说话。
“Diana是哪类魔术师？”祝明七插嘴。
“旋转体，模拟形态是【浮游之物】。”
祝明七愣了一下，而后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同时获取整个世界的所有信息，并高效率对之分析运算，浮游之物具备支配体和上亿数据体、联合体构成的魔术师的特点。Diana本来也是这一次此间主的候选人之一呢。”大丹貌似漫不经心地接过话题，“真是可惜了。”
“在同一时间记录下每个事物的状态，对之进行计算，这是做不到的。没有人能同时记录下一颗行星上所有事物同一时间的状态。想计算宇宙，就更不可能了。既然无法计算，就无法预言。旋转体的能力本来就不稳定，浮游之物也表达了调研所对这类人能力的不确定。”
“确定的。”大丹跷着二郎腿，抓起茶几上水果盘子里的一只苹果，也不削皮就啃起来。
“除非你在地球的每一个角落都装了监控器，而后又有速度超快的传输线路，可以让你在一瞬间知道这些监控器记录的内容，而后又有相应的大型计算机……”祝明七想发动嘲讽技能，却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难不成是苹果派公司的卫星？卫星监控着地球，相当于监控器……”
“不是卫星，是微生物。世界上最多的是什么？是微生物，到处都有微生物。对于浮游之物来说，所有的微生物都是数据体，她可以接入它们任何一个。”
祝明七懂他的意思了，但这是有bug的。
“深海里就没有。北极也没有……没有很多，肯定有很多地方是没有微生物的。”
“你知道一个数据体的工作半径是多少吗？”
“什么？”
大丹笑了一下，就是那种“你太嫩太天真，啥也不知道”的笑容。
“你最远能看多远？”
“我？”
“你。”
“五百米？我近视……”
“听呢？”
“这……怎么说……在我们家的话，钟楼报时我可以听到的。哦，声音应该是算频率的吧？那个据说十八岁以下的人才能听到的蚊音，我也可以听到的。”
“如果我告诉你，你在这儿，却能看见上海东方明珠塔，听见北京钟楼报时，你信吗？”
祝明七静了静：“如果有手机和电视的话，我的确能。”
“不用手机和电视。”
“……那怎么可能呢？”
他愉快地往沙发上一靠：“这就说到点子上了。其实你是能看到的，也能听到的。为什么你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呢？”
他手指对天花板指了指：“因为你看到的听到的东西，没有传送到你的脑袋里，而是传给别人了。”
“……”
“此间主。你看到的听到的感觉到的一切，其实比你知道的范围广得多，所以在北极、北冰洋，乃至沙漠里，不需要有太多的微生物，因为在远处的人完全可以搜集到那里的信息，海里的其他动物也可以帮忙搜集，人类、动物、微生物。所有这些数据体搜集来的信息，并不是储存在我们或者它们的大脑里，而是直接上载到此间主的脑袋里，只是有时候会出错，会有信息传递错误，于是有人会产生‘啊这个情景这个动作我以前好像做过’的感觉。实际上，是‘提前预知了未来’。最近这样的bug蛮多，因为我们的此间主solo快完了。而浮游之物每天有三个小时可以做到此间主能做到的事，你知道Diana为什么了不起了？”
他语气里满是羡慕，然后忽然醒悟到，祝明七现在的身份。他眼里的羡慕渐渐退去，变成淡淡的失落、懊恼和怨恨。
“但是我什么都无法预见。”祝明七苦笑，“如果我再为了自己使用魔法，要么死要么疯要么瞎掉。真是可笑。”
房间里一瞬间安静下来，因为空气不流通而陷入窒息的沉寂，很久无人进入的房间的地毯的味道，像是巨大的带着死意的海绵，吸走了这个房间所有新鲜潮湿让人泰然的东西。
大丹把易拉罐剩下的半截捏捏好，摆在桌子上，挥手，那易拉罐又唰地被切掉了半截：“我小时候就希望自己能成为此间主，谁欺负我我就把他们全干掉。”
他笑得漫不经心，口气不很正经，眼里却有恨。
小小看着被削掉、在地上颤悠悠晃动的那块铝片：“大丹，你真正的名字叫什么？”
“我？”大丹指着鼻子，愣了一下，而后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起来，“安粲。”
小小笑起来。她瘦得巴掌大的青白的脸孔上，这个笑容让祝明七有种非常不好的感觉。
“让一个人变得忠诚、信赖、尊敬、无条件地爱，其实很简单。从他出生的时候起，就让他单独和你在一起。他吃的、住的、用的、所需要的一切，都来自于你。他只能选择爱你，因为他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他以为你是他的父母，以为没有你，他就活不下去。而后，你就可以对他做任何事情，他都不会反抗。”
祝明七看着她，脸色苍白的女孩，眼睛里有浅灰色的光，让人无法转开目光。
“抛弃你所有知道的一切。星系并不存在，地球也并不存在，那是建立给你们的玩具，是供养你们的机器，却不是必需品。重力、万有引力，一切物理定律，只是玩具和喂食器。”
大丹忽然上前一步，拉开了祝明七。他盯着小小，手对祝明七做“退后”的姿势。
祝明七已经察觉到她的异常，往后退了两步，看着他们俩。
“就像主人离开家，留给猫的自动喂食器和喂水器一样？”大丹说。
“差不多。”小小赞成他的说法，而后又忽然笑了起来，“你讨厌权威。讨厌我说话的口气。你想用那个力量杀我，但又不清楚我能力的大小强弱。你这样想，是因为你有一个酗酒的父亲。你从小受够了他的虐待，对权威和以权威身份出现的人，有本能的抵制和反感。”
“你攻击我的情绪骨骼？”大丹对着他，微微一笑，“我戴着ZANNI，开着防御呢。”
“数据体都会有暴力倾向。因为被设定为大量生产的战斗工具，一次性的玩偶。你是不是总有很撑的感觉？或者觉得自己快要炸开了？有时候很想自杀？因为你的身体快过期了。”
大丹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小小，没有说话。
“你的思维模式不是容器类，所以不会将愤怒深埋，转向攻击自己，只会向外，转而攻击其他人，你的目标是我，可惜，这愤怒和疑惑，就算我被你杀死，也无法消失。因为这是信仰的崩坏，成为集群宗教的一员之后，你看世界的方式变了，你没有办法在短暂的时间内修复它，找回活着、立足、领先于他人的自信。因为世界的规则变了。”
“我说过我戴着ZANNI，你攻击我没有用的。”大丹笑着，伸出手想去碰小小的肩膀。
“关在房间里的猫，从没有见过雨，也没有见过汽车、飞机，和暴风雪。但汽车、飞机、暴风雪，一直都在，在外面。就算你杀了打开窗子的那个人，也回避不了这个问题。你们的食物用光，你们的主人solo已经死去。可是你们找不到出去的路，因为你们已经忘记自己是谁了。”
小小看着祝明七，随着她转头，那张脸的轮廓和细节都改变了，黑色的细线从她头顶蔓延开来，然后变成了长长的白色长发，尖尖的角从额头浮出。
大丹脸上的不耐烦、嘲笑，还有奇怪的恨意，都不见了。
他的表情，变成了不加掩饰的焦躁：“独角兽？”
“是的。”小小微笑着，“独角兽。我代表【一袋小爆花米】，向你们的此间主发出弹劾。”
“你把小小……”
“只是同化法，和NURS掏袋兔原理相同。”她轻轻地笑，“力量强大的魔术师还可以融入暗夜或光。你们当然做不到。我混在你们在饭店处理掉的那些尸体里。”
“我不是集群宗教选出的此间主，我妹妹是被他们杀掉的独角兽，她的名字是祝东歌。”
“哦是吗？”她回头，看向祝明七，她的表情和大丹整理尸体时一模一样，“但我们不需要你。”
独角兽的小孩子们也有自己的组织，之前也有听说过，叫作一袋小爆花米。他们和集群宗教是死敌，而自己被当成集群宗教的核心人物，又是此间主的身份，被盯上也不奇怪。可怕的是独角兽的情绪骨骼的花纹也不对头……这孩子同样是缺乏共情能力的怪物。
怪不得集群宗教可以吸纳那么多信徒了。佩尔之前说得也不全错，这些小孩的确有问题。但是……
祝明七想起了东歌。他皱了皱眉。
在大丹抬起左手前，“小小”先抬起了左手，她捏住他的脖子，压住他的喉咙，大丹用力挥手，她低头躲过，同时用膝盖用力一顶，改变了他手的方向。下一秒热而腥气的液体喷了祝明七一脸，他摘下眼镜，看见大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而整个头都被他自己的能力切了下来。
祝明七吐出口里的血，后退一步，而对面白色长发的女孩向前一步。地毯湿滑，他几乎滑倒，被身后的人扶住，他回过头，看见Diana站在那里。
“D……”
“从后面的门出去，不要用飞行，我会拦住她。”她一面解开了他手上的法咒束缚，一面低声说。
那女孩迈前一步，Diana后退一步，她们的动作几乎同步，有时候Diana甚至要更快一些。祝明七在Diana的背后，慢慢地向后门移动。就在马上要到达出口的时候，祝明七感到一股大力将自己抛起，而后重重地砸在墙上。同时他听见Diana说：“不可能！”
祝明七很快意识到房间被整个翻转过来，他现在脚下的地面正是之前的天花板。他撞碎了吊灯，身上满是玻璃碎片。
那个白色长发的女孩子站在他们头顶，看着他们。
所以她的能力是能够改变重力？祝明七想着，摸索着自己的手臂。还好没断。他可以试着召唤一下牛顿……
然而下一秒，Diana从他身边飘离，整个人悬浮在半空中，她的眼睛忽然瞪大，里面写满了撕心裂肺的痛楚，她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而后就像被人捏爆的番茄一样炸裂了。
祝明七看着这一切，身体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Diana她不是可以预见未来吗？如果她早已预料到了对方的攻击的话，为什么没有躲开呢？
那个白色长发的女孩倒立在那里，仰头看着他。祝明七一面颤抖着，一面召唤：“他看起来像是在飞行。但其实只是因为，他脚下灼烧着地狱之火。”
整个房间都爆炸燃烧，一瞬间火光冲天，然而当爆炸和坍塌终结，白色长发的少女冲到祝明七之前站立的位置的时候，却发现他不见了。
“莱顿弗罗斯特效应？”她轻笑，“倒是逃跑的好办法。但是凭你心因设限的身份，能跑多远呢？”
她从窗口跳出房子，一路追寻，而后发现一直停在树叶阴影里的那辆车，不见了。
***
祝明七驾驶着那辆汽车开出院门，开上下山的车道。他开得快而稳，除了脚不太能用力踩煞车之外。
他心跳如鼓，身体几乎被撕开的痛。莱顿弗罗斯特效应，一般是指水遇到高温瞬间形成的水蒸气保护层，比如沾湿脚底的人可以从容地行走在炭火上，应用的就是这个效应。在罡变魔法里，这个效应通常被用作防御和转移。整个法术包含瞬间的高温爆炸和施术者的短暂保护，最早使用这个召唤术的人是法戒所的实战魔术师，高中生被禁止练习使用，不过创立这个召唤术的人是祝明七的爸爸，所以他对此并不陌生，这也是他现有的召唤术里，法术形象不是人或魔物，而是火焰（能量状态）的三个大破坏术中的一种。
在使用莱顿弗罗斯特效应召唤术之后，祝明七又召唤了可以隐匿行踪的薛定谔谬步跳点。就像薛定谔实验里不确定生死的猫一样，这个法术可以使得祝明七在追踪者眼里，位置是一直在跳转变化、不确定的。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有很大的概率被抓住杀死。
做完这一切，他左眼全盲，不断地咳血，身后的情绪骨骼像是烟花一样炸裂。
他看见那个人的时候，是夜里九点左右，左边的海和右边的山都平静深蓝，那女孩躺在路中央，像个尸体。
祝明七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开过去之后，又开回来，停下车。他腿不很方便，却还是检查了一下那女孩的伤口，把她抬上去。他可能是有点想起了妹妹。但祝东歌和眼前的这个女孩长得一点都不像。东歌年纪很小，说话的样子有点男孩气。车上的这个女孩，是个五官深邃，有点混血，皮肤白得发光的漂亮女生，她有一头直发，眼角一颗泪痣。
他认出她来，林野惠。
又开了一个多小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救了个人，这个人还是杀死刘瑾汐的凶手。这种感觉让他脊背发冷。如果那个白色头发的独角兽趁着这段时间追杀上来，他和林野惠大概都会死……
但他最终还是载着她继续往前走，开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了。他加了一次油，给爸妈他们打过一个电话，他们在北海道的地下安顿区了，暂时安全，倒是外婆家那边一点消息都没有，不过有舅舅在，也不会怎样吧。妈妈问他在哪里，他说他很安全，在一个朋友家。祝明七问她：“妈妈，你看电视了吗？他们在全球通缉我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沉吟了一下，挂断了。
他握着话筒，眼泪流下来。
妈妈逃避了。或者说，她放弃了。也许，从一开始，他们就知道集群宗教会做这一切，毕竟妈妈的真正工作，在军队里啊。所以他们才去了日本北海道吧？他们放弃了他，就像当年，他们放弃东歌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