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晓白劝了她半天，老太太始终不为所动。因为之前折腾得太厉害，苏晓白在屋子里喝了点水吃了点干面包和罐头，就睡了。一觉醒来，门口站着两个不认识的陌生人。老太太给苏晓白介绍：“这是你吴舅舅和沈阿姨。他们回葭湖接孩子，你跟着他们一起走。”
却是把他的路线都安排好了。
苏晓白到后来才觉得，自己的运气太好。在那种情况下碰见有人愿意帮你已经很难得，何况人家和你非亲非故呢。
坐着吴舅他们的大吉普车一路畅通无阻地开到葭湖，路上和他过来时候一样，没有多少怪物，就好像那些虫子兔子也去睡觉休息了一样。湖边上果然有撑船的人，穿着打扮都像是农妇，船里还有藕。看样子悠闲自在，竟然全没有危机恐怖的氛围。问了才知道，他们打渔的一年四季都在船上过，吃的也是江海里的鱼，岸上的事情，对他们影响倒是不大。
只是淡水和米面成了些问题。吴舅是做商店生意的，靠着交换生活用品，得到一个摆渡到江那边的机会。
吴舅他们的家是个高档小区。小区门口停着十几辆大车。大部分孩子和女人在其中一辆车上，男人们在另一辆车上。苏晓白被安排在其中一辆篷布顶棚的车上。周围都是年纪很小的小孩。
车辆集结好就发车了，朝着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开。苏晓白想了一下，而后明白：其中一辆车是诱饵，用来保证另一辆车上的人顺利逃亡。
他问周边的孩子大人都在哪里，得到的回答是，这一车的小孩的家长都是目前没有回来的。
而吴舅他们，也都不在这个车上。他们乘坐的那辆，是顶棚封死的大巴。
谁是被抛弃的一方，一目了然。
他不是傻瓜。他也不是从小到大都没有受到过伤害。比如被无端指责的话。还有欺骗。只是他也有错，天真的信任陌生人，这本身就是一种懒惰。不过，自欺的人和苛刻的人不会停止彼此伤害，所以没有必要去仲裁。
只是有时候啊，看见一个人卑劣的真相，苏晓白其实是多么的无法容忍他们破坏他心中世界完好理想的伪装啊。而人又是多么容易被暗示引导，成他人想要他变成的样子啊。
车子缓缓开动的时候，苏晓白仰脸看着那不结实的棚顶。他倒没有怨恨或其他，被救还是被利用，本来就是看运气的，要想活下去，还是要靠自己才行。
他抬手看了看手表。凌晨四点四十五分。如果有怪物从车顶下来的话，他要做些什么才行。
***
苏晓白望着天发呆的时候，祝明七也望着车窗外的黑夜发呆。
一路上碰到了很多丧尸兔子和大甲壳虫，开车的红色怪物R用脚握着方向盘，上半身从车顶探出，它左手里有一只和它身体一样猩红的巨大斧子，它游刃有余地使用着它，把所有的攻击者砍杀。
祝明七给爸妈打了电话，无法连接。给巽傲打了电话，巽傲似乎已经摆脱了困境，正在往市郊去。
“我要先去监狱一趟，我爸爸在那里。”巽傲平静地说。他不知道在哪里，环境十分安静，但就是因为太安静了，反而让祝明七怀疑。
“你很淡定嘛。食物什么的都够吗？”
“你有联系到苏晓白吗？他爸妈有没有打电话过来？”
“不知道。”祝明七看了一下自己左边那双握着方向盘的红色的瘦削的脚，脚后跟还有尖尖的角一样的东西，“为了省电我一直关机来着，这不是为了联系你才开开么。”
“你为什么拿着苏晓白的手机？”
祝明七表情一僵，声音却很平静：“是个意外呢，我正要和你谈谈。”
“谈什么？”
“此间主的力量要怎么用，你能用天机勿药查到么？”
“应该可以。你要做什么？”
“我要杀一大堆人。”他压低了声音，“里面包括王靓和苏晓白的爸妈。他们是坏人，杀了我妹妹祝东歌。”
“……你疯了么？”
“你要不要帮我？我现在是此间主了，可以帮到你爸妈——”
巽傲挂断了电话。
祝明七看着剩余的一格电，嘲讽的笑容渐渐消退，隐约还有些失落。虽然没有真的抱有希望，但真的被抛弃的时候，还是会难过。
果然最后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么。
车开进了山里，沿途的怪物渐渐稀少，祝明七打了个盹，醒来的时候，开车的人已经换成大丹了。
祝明七愣了一下，对方倒是很坦然地抽着烟：“哟，饿吗？”
佩尔打着哈欠到前排的储物柜里翻口香糖吃：“红皇后的形态消耗太厉害了，真是折磨死人。什么时候能到吃饭的地儿啊？”
大丹看了看地图：“早着呢。等吧。”
然后又开了一阵，车子停在一个黑黝黝的加油站加油。
下车后大丹在那边加油，那叫小小的病弱的女生也下来上厕所。大丹看了她一眼：“不要走太远。”
加油站被丧尸毁得七零八落。到处都是爪印和血痕，破烂的指路牌也被掰弯。女生瑟缩了一下，闪到后面去了。
四五分钟后她回来了。大丹帮她把售货机砸了。两个人拿了纸巾和水，还有里面所有的食物饮料。踢坏东西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很响。那女生的动作从一开始的僵硬小心到后来变得疯狂，大概是压抑了太久的什么东西爆发，她叫喊的声音十分吓人。两个人在那里一面踢一面笑，大丹动作一开始还很酷，后来却有了点敷衍。小小有些失控地大哭的时候，他把她抱在怀里，眼睛却冷漠地看着远方。
“你们加入集群宗教，你们爸妈知道么？”
大丹看着祝明七：“我爸是普通工人，因为开车不小心碰了人家的劳斯莱斯，被那小孩打成重伤。那小孩是独角兽。庞然吞了我爸爸，治愈了他的伤，又把他送回我们家。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是的，集群宗教吃人，但死的那些都是心术不正的人。只要和集群宗教核心内脏匹配的，都不会死，还会比正常人活得久。如果受伤了，和盟友们合体一次就可以活下来。你如果加入我们，你的腿应该也会马上好。不过你，应该心术不正吧？”
他似笑非笑，又把目光转向小小：“她家里人也都是被独角兽小孩害死的。沼气爆炸。天生高贵的独角兽？在我眼里，都是狗屎。”
也不是完全寂静的夜。天空里有不知名的航班飞过，小小的光点一闪一闪。也不知道这个时候谁逃往哪里。
祝明七看着大丹他们把一部分饮料抱到车上，佩尔和Kassandra在那里说话。
“电阻可以从五金店里拿。其他的还需要什么？”
“电瓶、基板、螺钉螺母组、绝缘导线、开关套装、电位器、遥控器套装、LED。二极管、三极管、电流强度要高，继电器、备用履带、场效应管、光电套件、焊锡丝、扩展板、主板、液晶模块、蜂窝套装、红外线盒、USB、接键开关。舵机、传感器、驱动组……哦还有铝箔和焊灯。如果没有，我可以拿车上的改，就是有点慢。”
佩尔垂着眼，心不在焉地踢着一块石头：“大部分都可以在路上拿到。还有一部分要到东部的仓库找，我们之前有囤ELEKIT的货。”
“有大型的模块组？”
“定制过。樱井电气工作室经常搞促销，集中购入会便宜很多。他们平时会做一些大型的练习品，不卖的话也就直接拆毁了，卖给我们还是合适的。”
Kassandra弯弯嘴角：“那更好。”
“但是主板和舵机驱动组这些，可能不够十三台坦克改装的量了。”
“路过TRISING的连锁店么？”
“你是说——”
“可以现在订购。他们家是全自动服务，全球都用同一个供货管道，人工智能操控。有备用动力组、气泵，估计支撑上一年都没有问题。只要下单到账，就会把货物通过管道送到连锁店的仓库。”
佩尔露出惊讶的神色：“卧槽？”
Kassandra扬起下巴，眼睛半眯起来：“日本人总是想很多，但是管道宽度有严格限制，而且是惰性气体气动，无法利用这个进行人员潜入或释放病毒，所以靠管道进入别的国家，你是不要想了。”
“东西拿到手组装要多长时间？”
Kassandra动了动手指：“改承重、改关节，调整发动机散热，改变双侧履带的灵活性，改变信号接收器灵敏度，换加农炮为新炮组，换轻型装甲……三天？”
“三天，十三台？”
“应该没问题的。”
“可以构成几只庞然？”
“两个？”Kassandra扫了一眼加油站，而后看到了祝明七，“如果吃掉某人，也许可以构成四只。”
佩尔也看见了他。但还是没有什么表情波动：“我试试按三天来做。”
她走过来，手里玩着一根撬棍，在地上拖行发出刺耳的声音。祝明七想起之前她在学校也拎着这么一个棍子，心想她小时候最爱看的肯定是《西游记》。
他问她：“你们要做什么？”
“管挺多。”她抻着长音，爱答不理，“做好你自己事儿得了。”
“你们要做庞然？你们要杀谁？”
“不是要杀谁，只不过是自保罢了。”佩尔翻着白眼，“跑过来杀你的人那么多，僵尸臭虫那么多，我们总得有个防范吧？”
“构成庞然后吃掉我，你们会变得很强大吧？可是我心术不正，吃了会拉肚子哦。”
佩尔把撬棍放在祝明七肩膀上：“问这么多干什么？活得不耐烦啊？这么急着死，早死早超生啊？”
“只是好奇罢了。”
“我劝你还是管好你自己要紧。手机充电了吗？食物和水拿够了吗？有些事还是要尽早打算啊，祝明七。”
她这句话没有说完，身体忽然向后一倾，而后又向左一倾。祝明七愣了一下，随后明白过来：她中弹了。
攻击的人在他们后面。祝明七蹲下躲在水池下方，但那并不是狙击手的盲点。枪瞄准他的头准备射杀他的时候，佩尔爬过来挡在祝明七身前。她举起右手，做出扼杀的动作，凶狠却又孩子气地大叫：“去死吧！”
狙击手在那一瞬间发现自己无法呼吸，他捏着喉咙想把那看不见的手拽开，然而却根本摸不到任何东西。他转过头看着他身后的男人，打着手势希望他明白。对方明白了，却只是一面吃着爆米花一面看着他：“让你一枪解决她了，自己枪法不好。现在被反杀了吧。”
狙击手跪在地上，抱住男人的脚，他力气那么大，男人后退一步，他于是又伸出手，去抓站在男人身边的那个戴着棒球帽，穿着花衣服的女孩，然而对方只是蹲下来看他渐渐脸色发青，最终不动了。
“A3、A4就位。”男人淡淡地开口，“B5、B6绕到后面解决剩下的人，连同祝明七在内，不要留活口。”
密集的枪声响起来。
***
苏晓白被探照灯白得刺目的光弄醒了。他从摇晃的车身探出头去，发现车停在一处空旷的平地，看起来像是停机坪一类的地方。
车上的人，不知道为什么都在昏睡，一片寂静中，呼吸声沉重而规律地此起彼伏，像是幼儿园午睡的小班。
在这一片呼吸声中，却有什么东西“嘎嘣嘎嘣”地嚼着。苏晓白脊背蹿上一行寒气，眯起眼，顺着那声音看过去。
他目光落在那东西身上的时候，声音停了。
它的一半身体在阴影里，一半在探照灯下。探照灯是从顶上落下来的，卡车的篷布车顶不知何时被整齐地撕开了一个三角豁口，灯光就是从那里落下。而就像是不知道这豁口何时出现一样，苏晓白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明明记得，要保持清醒的，明明记得，这辆车是不安全的。
是催眠吗？那怪物，拥有催眠的能力吗？
而车上的其他人，是因此而沉睡的吗？
他想着这些的时候，“它”向前微微动了一下。苏晓白的大脑，并没有在那个瞬间意识到这个动作的含义，但他的身体，却本能地颤抖起来。他的身体获取到了两个信息：第一，“它”面前那个木偶玩具一样的东西，是被啃食了一半的人类的身体；第二，“它”的加速度很大。
苏晓白的身体，在获取到这两个信息后，向后缩去。但对方的速度更快。下一秒，苏晓白发现自己躺在离刚刚坐的位置五米远的位置，整个身体嵌入在卡车的侧壁铁皮里，铁皮因为撞击，而刚好凹陷出一个他的身体大小的槽。他的左肩片刻温热后，剧烈地疼痛起来。伴随着“嗤嗤”的声音，热血从他被撕裂的颈动脉喷射出来。
“它”从他的脖子上拔出牙齿。月光下看来，“它”是一只成年袋鼠大小的灰色兔子。
苏晓白的身体颤抖着，兔子偏着头看他伸手捂住脖子流血的地方。雪亮的灯光下，它的三瓣嘴翕动了两下，而后庞大的身体再次扑了过来。
这是一次全速全力的攻击，目标是苏晓白的脖子，整齐咬断，丢弃头部——三秒内便可完成。然而苏晓白的身体，在那个时候停止了颤抖。他惶恐不安苍白无血色的脸微微地低着，栗色的卷发遮住了他的眼睛。他的嘴从惊怕的微张状态，慢慢合上，成为一线，而后这条线，微微地向上弯成一个弧度。
一向爱说爱笑，傻里傻气没个正经模样的他，微笑起来，声音前所未有地正经、透彻，却仍然是悦耳动听的：“你不畏惧我吗？”
奔起的、犹如袋鼠后腿一样的双腿，就那样停止在了半空中，兔子红色的眼睛里，一瞬间有白色的光闪过。苏晓白扬着脸，笑容明媚：“你应该畏惧我、崇拜我、信仰我，以我为光。我会指引你，去更好的地方。”
悬浮在空中的兔子，前脚和脖颈，在这话语中，“嘎嘣”折断。而后，巨大的身体像是布偶一样，软而沉重地落在了地上。它坠落的位置，刚好是苏晓白的左侧，距离他的肩膀不到半米的位置。
苏晓白没有回头，脸上依旧带着那个淡然而又明媚的笑容。他的笑容是光明、稳定，而又令人踏实的，他的手从脖子上移开，血管闭合，伤口已经基本修复好了。
从那只兔子的身体里，爬出一个小男孩来。他咳嗽着，呕吐出大堆大堆的肉块和黑色的液体。他吐完之后，爬行着，缓慢地来到了苏晓白的身前。
苏晓白伸出手，放在那孩子的头上。小男孩缓缓地把头放在他的膝盖上，叹了口气，闭上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