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住在身体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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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托勒密定理(1)

“你的表象出卖了你的心。”

——托勒密定理

巽傲的祖父家在溽热的乡下。山林紧挨着田野,蒿草青碧粗密。巽傲记得在知了此起彼伏的噪声嘹鸣里,大伯和二伯他们坐在凉棚下下棋。他们的车停在不远处的湖泊边,天水一色,近岸的地方有风,夕阳垂落,夜色渐浓,风便凉下来。他躺在草席上,听见大伯他们低声谈论从后山掉下来的那个心因设限者,谈论法部对咒文的限令新政策,谈论前阵子去参加力场竞选又因为贿赂考官被抓的那个人。

“祝江那个案子也破了。凶手是个穿高跟鞋的男人。”

“呵?”

“穿高跟鞋跟在夜里晚归的女人身后,因为那个声音让对方放下戒心。一般来讲哪有女人攻击女人的,对吧。”

“那小子倒是机灵。”

“然后八方老屋的那个鬼也抓到了,却不是鬼,只是个小男孩。”

“欸?”

“他假装成打更的老人把一家三口都杀了。”

“……他多大?”

“十五。”

“这都能行?十五扮打更老头,没人发现?”

“他戴个帽子。还有这年头,谁会过门卫的时候死盯着看脸啊。”

“……真可怕。”

“花团[14]在纳新了,你收到邀请卡了吗?”

“嗯。”

“怎么打算?”

棋子啪地一响:“就算是双胞胎兄弟,也有信教和不信教的。更何况只是一群能力级别差不多的陌生人。领头还是个日本人,你说能有几个人坚持到最后呢。没两天估计就斗起来了。”

“但他们做到现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说明他们领导核心还是很强的。”

“是吗?”

“老三打算去。我也还在斟酌。”

“你们俩去吧。我没兴趣。”

二伯的影子向巽傲的方向斜了斜:“老四家的那个小子,巽傲……”

“你想都别想,你敢动老四儿子,呵呵。”

“我就那么一提嘛。他儿子怎么啦,不也是一个鼻子俩眼睛。我是他亲哥怎么我还能坑他们家啊?”

“呵呵。”

“……”

“不过那孩子有点傻吧。跟他说话眼神儿总木木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听说在学校成绩也不好。上学不好,还不如早点出来呢,有翼的做行运者,跑几年货,钱就都挣出来了,不比劳什子美院学生有前途的多么?”

巽傲听着伯父们的谈话,眼帘半开半合。他折断叶梗,看着上面的脉络。叶片的味道很涩,带着夏日的甜味。远处工厂传来“当当当”的钢铁撞击声。

有巨大的乌鸦飞起,在月光里聒噪飞远。

那时候,同一颗月亮下,另一座城市里的祝明七站在走廊里,等爸妈接自己回家。

他被罚站了一个下午,肩膀和脚都没了痛感。月亮像一片铜片贴在黑色的布景里,远处是校门口街道上喧嚣温暖的声响。

橘色的灯光从他身后照过来,拉长他瘦小的身影。他闻到茶、煎蛋、牛肉和米饭的香气。他听见老师跟隔壁班的老师低声抱怨:“烦死了,没事找事,小小年纪下手这么毒,长大一定是杀人犯。”隔壁班的老师报以同情:“真的,太不像人了。”

祝明七推一推黑框眼镜,风吹得他脖颈的皮肤一冷,身体也不自然地一缩。他听着他们安慰许卓易。许卓易是个长着大眼睛,皮肤白嫩吹弹可破的男孩,数学没有祝明七那么好,却很讨女老师们喜欢。她们安慰着哭泣的许卓易,问他要不要吃一块牛排。她们稍微压低声音,却还是清晰地被祝明七听见。

大人们总是自以为是。她们没有看见许卓易把小麻雀的翅膀用圆规钉在地面上。而祝明七只不过用同样的方式把圆规插到对方的手上而已。虽然他这么做,并非是为了给小鸟报仇或怎样。

他只是好奇。

七岁的祝明七,梳着三七分的头发,戴着眼镜,校服和小领带一丝不苟。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缩小版的商业精英,和他舅舅一模一样。只是眼神还没有那么势利精明。

小小的祝明七仰着脸,看着悬挂在天空里铜片儿似的月亮。他思考着老师们的话:怎样才算是“像人类”呢?

直到晚上九点,爸妈才赶到学校。爸爸脸上不知所措的表情。妈妈藏在阴影下的手,手里拿着伞。她湿着头发,和班主任还有许卓易的爸妈道歉。但他们谁都没有骂他。回家的路上,三个人都一言不发,爸爸建议去公园,说那边开了哆啦A梦的主题活动。妈妈在他重复三遍之后,停下来,疲惫而又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睛。她说:“够了。”

“也许你将来会成为很厉害的魔术师吧。”

在安全楼梯的铁台阶上,邻居家的大姐姐蹲在他身边,笑着看他。

“……魔术师?”

“就是魔术师啊。没有感情的人,和感情多得溢出来的人,都会成为魔术师的。”

“是哈利·波特那样的魔术师吗?”

“如果是小七的话……应该会成为更了不起的魔术师吧?至少像汤姆·里德尔那样的。”

“……伏地魔?但是,伏地魔是坏人啊?”

她睫毛很长,手里拿着一根彩色的圆珠笔,笔杆异常地长,顶端是彩色毛球的样子。她把它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魔术师的话,无论做什么都会被原谅哦。特别是这个世界的魔术师。只要得到足够多的伙伴的话,即便是杀人啊,抢劫啊,把楼下烧肉摊子的肉都喂给阿九吃也不会有人把你怎么样的。”

阿九是这条街的流浪狗。祝明七又怕它,又喜欢它。其实它还很小,六七个月大,黄色的软毛和有点胖的爪子。烧肉摊子的老板不喜欢它,总吓唬它要把它扔给吃狗肉的人。

她一本正经地说着这些胡闹的话,眼睛望向远处蓝得透彻却虚假的天空。

祝明七却相信了。

“所以……要怎样成为魔术师呢?”

“用你喜欢的东西来做你的力量。喜欢画画,就用你画出的小动物来战斗;喜欢弹琴,就用音乐来击碎对方的情绪骨骼;喜欢读书,就用文字来做咒,击碎对方的法术骨骼。所有你爱的一切,都会成为你的力量。”

“……姐姐我听不懂。”

“你喜欢什么?”

“我?”祝明七盯着脚尖,“数学。他们都说,它又没用又枯燥。而且我也学得不好,我只是喜欢……”

她微笑起来:“是很罕见,但你应该会成为很厉害的魔术师吧。你喜欢的东西,可以击碎一切假象。”

“可是我……”

姐姐低头看着他:“你会的。”

“……欸?”

“你们家都是魔术师,你将来也会成为魔术师的。不要担心哦。”

“姐姐是魔术师吗?”

“以前是……不过还是做人类比较好哦。做人的话,就什么都不用知道,不用担心自己是出生在一个虚假的故事里,这样会活得比较快乐。”

四个月后,他们搬到郊区去住。妈妈怀了妹妹祝东歌。四年后,祝东歌长出独角兽角。祝明七的父母离婚。一年后,东歌被谋杀,祝明七签订契约,成为魔术师,归属亚洲区【东震方所】魔术师集团管理。同年,他的父母复合,父亲祝尹辞职在家,体重从一百三十几斤变为三百斤。记忆里,从那时候起父亲的吃睡都在书房,很少出门。

世界真的可以在短短时间内颠覆掉。家人也会各奔东西。你也可能变成和自己完全无关的另外一个人。当有强大的力量出现的时候,当人们开始发现彼此内心的信念是如此不同的时候。温暖的光可以瞬间就冷暗消蚀,原本相爱的两个人也可以形同陌路。家里的味道会变掉,从婴儿爽身粉暖暖的清甜,变成有毒茉莉的香。房间的地毯会从白换成酒红,窗帘会换成百叶窗,花瓶里的紫阳花和雏菊会换成妖冶的鸢尾。妈妈会从喜欢穿白裙子、齐耳短发的爱笑女孩变成一身黑的冷漠女人。水槽从干干净净变得满是污垢。冰箱从堆满水果牛奶,变成堆满罐头和快餐盒。“小七回来了呀,晚上要不要跟爸爸妈妈去中央广场放风筝”变成了“厕所灯坏了,有时间你修一下”。爸爸也会从那个总举着他在房间里玩飞机游戏的,擅长讲笑话的男子变成一声不吭只知道吞吃食物的怪物。

看不见的巨大机器被同样看不见的巨大力量操控着,它主宰你一生,它偶尔想驯服在你脚下,陪你玩耍;偶尔想把你撕碎。它随心所欲,无牵无挂。

***

苏晓白赶到学校的时候,大街上已经戒严,空无一人。说是空无一人,不单单是人类,连那些虫子也都消失不见,诡异而又让人更加害怕。

等他到了学校,才发现大部分甲虫都集中在建筑物内,学生们尖叫着四处逃窜。他在外围连挤带跑,总算到了天文台,那里却没有老爸老妈。

天文台下面的校剧院里面乱糟糟的,有个像是体育老师的人在那里大喊大叫,给学生们发剑道课和太极武术课实习的时候用的木剑,还有棒球棍——这些似乎是他们能找到的最结实的工具了。斩翼符咒解除后,飞行等级七以上的学生基本上都逃走了。剩下的大部分是级别太低飞不高或者有心理障碍,无法掌控动作的。

苏晓白在那里听了个大概,主要意思是待会儿虫子突破进来,他们大部分男生要靠这些来抵挡怪物们,给女生创造逃跑的时间。

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忘记带储备电源,和爸爸说了一半话棱柱屏幕就灭了。他只记得最后定位钉是在天文台,一心想着找到老爸就万事大吉,结果现在发现他进来的路已经被虫子堵死。爸妈也没找到,真是想哭都没有地方去。

那老师和带头的像是学生干部一样的男生,在那儿一面大喊一面手抖着发工具。苏晓白心里不禁摇头:自己都怕成这样,到时候哪能顾得了别人。

等发到他的时候,竟然只有小孩子玩具用的那种塑料剑,而且十分不结实。他身边的那个男生更惨,只分到了一把快断的软趴趴的木剑,那男生盯着手里的剑,一脸绝望。

苏晓白想,反正自己多半用不上这个,还不如给他,让他心安,就和那人交换了手里的剑。

他在路过的教室里翻到两个书包,一个黑色,一个翠绿。他把书和找到的食物都塞到里面,一前一后地背好,权当作盾牌。学校有一批高空飞行用的黑色钛翅膀,在仓库底下。苏晓白想着能不能过去拿,然而所有可以去仓库的路上都是怪物以及和怪物对战的人。炮火声让人心慌,他也就放下了这念头。而且如果现在飞行,就会成为明显的靶子。会被人类当作怪物射落的。

小剧院的正门很窄,如果等对方闯进来他们一会儿连逃都没有地方逃,于是老师领着一群人从后门突围。突围前还找了几个学生扮演怪物,和大家交代怎么攻击才有效。在苏晓白看来,只是一种缓和情绪,安抚大家神经的措施。果然,虽然之前大家气势很足,等到练习结束,真的在拐角看见怪物时候,几个人立刻腿软,有扭头就走的,有被退回来的同伴推倒的,有试图低空飞行结果被飞行的虫子一口咬掉头的。有大喊大叫砍在自己人身上的……场面一时间混乱不堪。

叫声却把更多的怪物吸引了过来。

和祝明七碰见的那些白色的巨大西瓜虫不同,苏晓白他们学校门口的这些怪物中的大部分,就是电视里经常出现的那种,移动速度缓慢,表情呆滞,下手凶狠,翻着白眼的低等丧尸。说是低等丧尸,却长着兔子的脑袋,手和脚也都变成了兔子的爪子,这种又可爱又可怕的丧尸,咬人喉咙时候可是一点犹豫都没有,想要在他们当中杀出一条血路也是颇不容易,尤其是当你身边有一群猪一样的队友的时候。

苏晓白一路避开丧尸,飞在天花板的高度,尽量避免和对方有身体接触,就这样一直逃到小天文馆底下,却发现前面有一大波怪物来袭。他试着往高处飞了一下,很快体力不支落下来。

他扔了手里的小木头棍,从地上捡了一罐喷火器,拉开了保险栓,试着对地上喷了一下——好用。

他舔了舔嘴唇:生死在此一搏。

却在那个时候,突然发生了变数。

苏晓白注意到他,实在是因为他和其他人太不一样。那人剃了个寸头,在怪物群当中,盘腿坐着,双手合十,却在怪物跳上来咬他的时候,在他身边出现了三个圆环。环看起来不像是金属,而是水泥之类的东西,总而言之十分厚重。这三个环从上下左右不同的角度将那人包在其中,但并没有如苏晓白所想那样,靠着灵活地旋转来挡住怪物的攻击,反而向地下一沉,连那人一起进入操场的土壤之中。那些怪物围着那人和圆环露出的那一部分,却无能为力。

苏晓白惊了一下:沟通禁制魔法?

那人转过头来,看他一眼。苏晓白认出他是air,有名的魔术师之一。

他发呆的时候,有丧尸兔子朝着他这边走过来,他都没有察觉。一只手在那个时候拉住了他:“走!”

拉他的人,瘦小干瘪,年纪目测超过七十岁。身上穿着一件颜色不太清楚的旗袍棉袄,缎面绸,一头灰色的有点凌乱稀疏的头发。她拉着他从一条他从没有见过的小道直接穿过了教学楼、校园、后门……一直逃到了中山北二路的时候。苏晓白才意识到:自己得救了。

她带着他拐进了一家胡同,从一户人家门前直接进去,锁好楼道门,又向上走了一个拐角,进了一户隔间。隔间里面还有一个小的房间,里面堆满了旧衣服,材质更像是雨衣一类,发黄变脆。老太太拉他进来后,又把里外两道门锁好,蹲在地上,打开了一个收音机。

但是这个时候,隔壁刚好传来电视机的声音。苏晓白指了指,老太太会意,关了收音机。两个人聚精会神地听隔壁电视里的新闻。

官方给出了沦陷区和怪物潮的移动方向。但是信号不是很清楚,并没有听到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到底是安全还是危险。但大概知道安全的方向应该是东部沿海,最好从江上走,水路普遍安全。

“奶奶你走吗?”苏晓白问救命恩人的意见。

老太太摆摆手:“我没有地方去了。你可以去葭湖公园,那边和江是通着的。从那边找艘船应该不难。”

“奶奶你怎么办?”

“我就在这里了。我吃得不多,他们发现不了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