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巨大的甲虫并不是西瓜虫的模样，它有更多的脚，看起来如同巨型的蜈蚣或蚰蜒，让人十分恶心。祝明七当然没想过为什么此人能从窗口飞进来，却偏要带自己坐电梯下楼这样不合理的事。他跟在男人身后，看他左一枪右一枪把扑过来的怪物击毙，而后把祝明七推进那台低矮的小汽车——别说林宝坚尼，祝明七对豪车的认识只停留在宝马奔驰迈巴赫——被塞进死亡率最高的副驾驶后，祝明七才注意到这辆车的驾驶位是在右边的。
男人左手打轮，右手持枪，那把枪不知何时缩短到中型机关枪的大小——一路横扫，见人杀人见佛杀佛，当然实际上挡路的是人是鬼，祝明七就不知道了。当他们转过弯道开出这座死亡城堡，驶向茫茫夜色的时候，祝明七的心中感慨，自己这是碰见超级英雄了，可喜可贺，可贺可喜。
他们从靠近闵行中路的那个岔口开出来，快到虹桥的时候，看见一个微胖的男人在马路上狂奔，身后十几只甲虫窸窸窣窣地追赶。男人怀里抱了个四五岁的小孩，看见祝明七他们，男人像一只野兽那样嘶吼起来：“救我！救命啊！”
灰发男人微微减速了一下，余光看向祝明七。祝明七冷白的脸上被路灯光罩上了一层蓝色，如鬼魅阴暗，看不出任何神情。
灰发男人转向，击杀那群跟随那男人的甲虫，把一包大概是食物的东西丢给他，而后继续前行，任凭男人的号叫和他怀里孩子的哇哇哭喊。男人举起那孩子撕心裂肺地哭叫：“把我儿子带走！求求你！把我儿子带走！”
灰发男人转弯急行，车速不减。
自始至终祝明七未发一语。
***
一路上没有再看见活人，偶尔一两只大虫子。街道黑漆漆的，路灯惨白色的灯光，不时地照亮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
祝明七并不清楚什么样的人会变成虫子，如楼上掉下来的那个女人一般，而又有哪些人会像地上的那些尸体一样死掉——大概跟他们脏器的位置有关，因为长发男总是会特意射击那些虫子腰腹部的某个位置，祝明七猜那里应该是怪物的心脏之类，而那些腰腹部受伤的人，也都再也没有站起来变成甲虫。
打了几次电话都是占线。也不知道巽傲和苏晓白他们怎样了。
“我该怎么称呼你呢？”车开了好半天，再也没有看见西瓜虫，祝明七问。
他们穿过一道小吃街，街边都是水果摊子。灯火辉煌，尸横遍野，死寂一片。那人并不看祝明七，简短地回答：“我叫K。”
K开了车载音响，祝明七之前一直没有注意。他说完，顺手拨大了音量，是摇滚乐，Monster。
调大了音量的他脸上似乎终于有了感情。眼里似乎有了点兴奋，车速跟着加快。祝明七连忙扣上安全带，看男人越过几个加班加点赶过来却和他们失之交臂的长毛怪。
男人一点不理会它们失落的神情，一脚油门把车子驶进了高架桥下面的隧道。明晃晃的橙色光打在脸上，声嘶力竭的音乐在耳边嘶吼，而祝明七手里的安全带扣子却怎么也都扣不上。在这当口，旁边忽然有一个黑色的东西猛地砸到他这边的窗玻璃上。祝明七一惊之下本能地向驾驶位倾斜过去。如果是平时的他，不会蠢到去影响驾驶位，但人一旦聚精会神地干一件事——比如扣安全带——而后又被另一件事打断——比如有个脖子被咬断一半的人扑在你右边玻璃上一面尖叫一面长出白色的虫子的腿儿来，还不断用头撞击车窗想要弄死你的时候——难免会反应过火。
K却十分冷静，被祝明七压到了车挡也毫不慌乱。他一手把祝明七推到车门上——对，没错就是窗玻璃上有个怪物拼命想进来啃掉祝明七脑袋的那扇车门——一面举枪对着祝明七左耳朵边四厘米不到的地方开了枪。枪声在耳边炸开，祝明七觉得自己一只耳朵聋了——这一枪却没有爆头，第二枪的时候，破碎的玻璃和血崩了他一脸——而后那怪物摔了下去，撞在墙上，又翻滚跌落……祝明七靠着车门盯着开枪的K，牙齿打战，双手还维持着扣安全带的姿势。
K侧面看起来，像是嘟着嘴的银发可爱少女，清纯间隐约有点雌雄莫辨的性感，他直视着车道，顺手把低处的纸巾盒丢给祝明七：“清理一下。”
在祝明七小心地清理掉碎玻璃片和血的时候，他难得地又多说了一句话：“我们去【交界地带】。”
“哪儿？”
“海边，会有人接我们，去第二象限。”
象限是魔术师利用时空跳转做出来的聚集地，分布在地球的各个地方。对于人类来说，象限只是家里的一个角落，一块被遗忘的，从来不会使用的空间，一个从来不用的衣柜。然而这些被人们认为没什么用的空间，却是魔术师靠法术从现有的世界切割下来的空间，魔术师将它们汇集起来，构成了四个象限，魔术师们在象限内生活居住，之前他们小组做任务时的意大利语区、日语区……都属于第三象限。所以有时候你会忽然在你家遗忘的柜子里听见有人说话，多半是第三象限的超市里，有人正在为一条鱼讨价还价。
“我爸妈也在那儿么？”
“会有其他人接他们，你们会在规避岛集合。”
“那些虫子是什么？”
“宫象兽的一种，能力是将抽象的概念具象化，取决于被杀的那个人临死之前脑海里最后被捕捉到的词是什么。身体大多长卵形，头黑色，繁殖能力强，甲壳类节肢动物，不属于昆虫。”
“所以……他们不只有物理攻击，还可以进行魔法攻击？”
他看了祝明七一眼：“是。”
“习性呢？”
“喜欢潮湿、温暖及有遮蔽的环境，通常以苔藓、地衣、树皮等腐败有机物及土壤中含铅、镉等有毒化学物维生。昼伏夜出，具负趋光性、假死性，外壳有层薄油。”
“它们是吃素的？那为什么会攻击人类？”
“它们以含铅、镉等有毒化学物为生。”他又重复了一遍。
祝明七了悟，想起了之前有人吐槽大家都是吃地沟油和毒奶粉长大，百毒不侵……但那是冷笑话啊，这吃人的西瓜虫真的把人当有毒物清理了？
“【乱序的书写者】的修复策略。”
“什么意思？”
灰色长发的男人点了一根烟，指尖和烟细窄伶仃的身体搭成一个好看的夹角：“集群宗教会把不能吞吃的人类和魔术师清理掉，这也是乱序的书写者的意志。”
“乱序的书写者？”
“巨大的复数魔术师，由三万多个数据体、联合体、旋转体和两个支配体构成。他们这次引起这么大的骚乱，应该是发现了对他们有巨大潜在威胁的人。”
祝明七垂下眼：我？
车还没有开出隧道的时候，隧道忽然间灭灯了——然后他换了大灯开出隧道，外面一片漆黑。
“应该是发电厂也出事了。”
祝明七回头看着隧道，有些不安：“市区的储备电能可以支持多久？”
K瞟了他一眼：“储备电能？电能无法储备。调节用的蓄电池支持不了多久的。而且电缆都被那些甲虫破坏了，很快这个星球就会进入无电状态。中国可能比其他国家支持久一些，美国洛杉矶三个小时前已经破陷。”
又开了近三个小时，看到了海。
K开的这条道几乎没有西瓜虫。到了海边的一个公用电话亭，他抛了枚硬币，一枚不知什么国家的金色硬币，比一元钱大一些，上面印着个狮身人面像，是女人人面。硬币人面的那一面落地，他捡起来吹了一下，动作极其——骚气。
祝明七问他这是在做什么。男人抬头扫了一眼，对祝明七身后扬扬下巴。
祝明七记得刚刚那边没有饭店。即便有店，应该也没有亮灯才是。
祝明七回过头，发现电话亭也亮起了灯。和那家店一样都是明亮的暖洋洋的灯光。原来是ZANNI结界，隐藏了魔术师的饭馆。
“吃饭。”男人用略带异国腔的中文说，这是他发音最不标准的一句话。
祝明七心里暗道：这家伙不会是发不好平翘舌所以才不敢多说话吧。
店名是Tickets，店里都是外国人。布局——祝明七知道那种布局叫巴洛克风，但又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巴洛克，做得有点时髦，吊灯和桌椅摆放随性自在，却不凌乱，看起来错落有致。暖光墙壁上装饰着假黑板和油画，黑板上放着老式日历，上面时间还停留在2007年。食物的香气弥散在空气里。这家店的店长和里面大多数的客人说西班牙语——K说的。
他叫了两个套餐，饼和熏肉肠什么的，祝明七却没有胃口。但是他还是礼仪性地吃了几口，动作随意优雅。去洗手间的时候，祝明七一点都没有紧张那人会抛下他离开或者在卫生间碰见甲虫什么的，也没有想过逃走。大概因为这家店里所有人的气氛都太过悠闲。
回到位置，K果然还在那里切熏肉肠。
祝明七坐下来，切开了两块肉，貌似漫不经心地开口：“需要我做什么吗？你和我爸爸之前认识吗？”
“你什么都不用做。我和你爸爸之前不认识。我是ASHELY家族的【骑士】，负责在危机的时候解救继承人。之前你打的那个电话，是和我的契约，只有和骑士契约的人，才能打出那个号码，才能成为此间主。”
“此间主？”
“集群宗教会杀掉所有自然选出的独角兽，而用乱序的书写者选出的孩子来代替。你是这一次的乱序的书写者选定的此间主，你父母没有对你说？”
“你是说，苏晓白……我是这一次的此间主？”
“刚刚你打通那个电话，就意味着你已经加冕了。现在，你是这个星球上力量最强的魔术师，你可以突破任何人的ZANNI，也可以改变任何魔术师的ZANNI，让他们把你当作其他的人。当然，你的最终形象，包括年龄性别，这些都要由乱序的书写者来决定。你还不能对外公开这些，只有当所有的独角兽都被杀掉后，才可以正式公布你的身份。要我教你怎么使用你的新力量吗？”
祝明七惊呆在那里，而后“哈哈”大笑起来。
K挑起一根眉毛：“你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哈哈哈哈……”
他笑得那么厉害，被辣椒酱呛得眼泪和鼻涕都流出来。K皱眉，递给他纸巾：“吃完准备走了。”
K擦好嘴，起身出门。祝明七走了一半发现背包忘拿了，折回去拿，K推着门在那里等他，等祝明七拿上包赶过去的时候，男人转身迈了一步，就被开过来的大卡车撞飞了。
祝明七站在那里，看着那辆车继续向前冲了五十米从他身上碾压过去，直到撞上一根路灯杆才停下来，喷出刺耳的蒸汽声。祝明七看着地上鲜血淋漓的肠子和脑浆四处都是的那些人体组织，看着某一块肉上灰色的假发一样的一团毛。
时间是凌晨三点半。远远的漆黑的海，海浪翻滚，温暖的食物还停留在祝明七肠胃，仿佛一切安好，什么都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