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李云隽她们快攻，又进了一球之后，才抬起头转向提出这个问题的人。虽然面对着祝明七，眼睛却没有看着他，只是遥遥地看着他身后的某个地方，手指绕着手腕上的一根手链，那上边悬挂着一枚金色的小钥匙。“集群宗教在意大利语区的ZT公园抓了三个初中生，把他们吃掉了，还在广场转了一圈示威后才走掉。昨天刷卡西法岛的时候就看到了。”
早上许老师说起这个案件的时候，脸上是僵硬严肃而又奇怪的表情，和班里其他人要么害怕，要么震惊，要么愤慨，要么恶心，要么兴奋，要么冷漠……的表情相比，这些她都没有。她只是知道祝明七要问她什么，并给出了她的答案，但关于她自己的情感，祝明七一点都没有读出。
“你家也是住在那个小区的吧？晚上回家会不会害怕？”祝明七露出关心的表情，只是眼里的冷酷出卖了他。
刘瑾汐歪着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们小组又要出任务了？这次是在意大利语区？和集群宗教有关？你们人手不够是吧？”
祝明七和刘瑾汐小学到初中同桌。小学一二年级他还在普通的小学念书，三年级成为魔术师，受礼的时候却被检测出来【心因设限】，翅膀无法收回，羽毛也都烂掉，转学之前他还在人类的小学念书，人类虽然看不见他的翅膀，却闻得到他身上的腐烂味道。能忍受恶臭和他坐在一起的人不多，很多人欺负祝明七，刘瑾汐是他那个时候唯一的朋友了。
后来，出了一件事，把祝明七和刘瑾汐都卷到了里面。他们的关系彻底改变了。
祝明七知道刘瑾汐过去的所有秘密，正如她也知道他的。所以她才能够在祝明七话还没有说完的时候，精准地将它拦腰截断，一脸“你别他妈扯淡了”地问他：“你要我给你们帮忙？”
“不用很晚。”
“晚也没关系。”她用手指绕着头发，“加钱呗。”
祝明七皱眉，又很快舒展开：“还是老规矩，转化封印，学分算我的。”
“好呀。”
“这个月月考的考卷记得偷到，最晚十五号给到我。”
“好。”
“我让你查的事情也要随时汇报。”
“好的。”
大概是她回答得太干脆，又或是脸上的神情太风轻云淡，祝明七镜片下的眼睛，微微眯成一线。
“还有一件事。”他忽然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语气里满是忧愁和怜悯，“你能不能离周巽傲远点？”
她身体一僵，脸色变得很难看，但开口那句话却毫无犹豫：“你管得着吗？”
异常理解顾问团是所有卡西法院校的学生从初中开始都要加入的一个团体。按照每个人的能力特长还有任务特性，不同的学生被分成不同的小组，每个小组成员在3～6名，最少也有两个人的，大多数人接到的任务都是到普通人家里处理某些异常现象，这些现象用老百姓的寻常知识是难以搞定的，比如半夜三更听到楼顶有人走过的脚步声啦（但是你家在顶楼），比如开车走夜路撞到人，下车后发现什么都没有啦……好多都是违法的魔术师搞出来的，因为人类看不见他们嘛，所以就难免会想到神鬼上面去，没来由地恐慌。还有些是和【羽毛[3]】有关的，如果太严重就要报告给BNK的法戒师，也就是魔术师里面的警察和佣兵，让大人们来解决。当然和普通人没办法说明事情的真相，执行任务的时候，你也不能拿着《魔法罡变生物心理学》和老奶奶讲解“鬼压床是一种神经肌肉组织不协调导致的睡眠障碍，只是当你睡在时空魔法紊乱的老房子里的时候，这种睡眠障碍可能会弄出人命……”虽然很学术范儿但是被送到精神病院什么的一点都不好玩欸嘿嘿。
祝明七他们学校一共二百七十多个小组，彼此之间都是竞争关系。按末端淘汰制，每个月都要淘汰掉一个小组。祝明七他们原来一直都是高分，不过最近有点不顺，掉到倒数第一的位置。如果这个月没有顺利完成作业的话，估计就要被淘汰出局了。
被淘汰的小组拿不到羽毛。羽毛不够用的话就不能释放魔法，不能飞行，不能买会喷火的红色的小龙做宠物，不能改变外表、语言，出国旅行变得很不方便，以及被高年级的魔术师欺负的时候不能还手，买小笼包被人插队也只能默默忍受。最后一条尤为可怕，让苏晓白忍不住在夜里辗转反侧，嘤嘤哭泣。
高二年级咒文班B组（3）班的班主任赵演看着眼前的四个学生，又看了看手里的这个案子，他摸着下巴，戴上眼镜，又摘下眼镜。最终，他沉吟了一声：“如果不行，我和顾问部聊聊，让你们多做几个正常级别的作业，积分够了就好。这次的太难了。还是让他们换别的小组吧？”
苏晓白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赵老师你别闹了。全学校还有哪个小组的考试成绩比我们低啊，如果不接点有挑战性的作业，我们整个班又要垫底……哈哈哈哈……”
老赵：“……”
成绩低还不是因为你！迟到早退考试睡觉！你教数学的老爸都被你气个半死！祝明七额头青筋暴起，克制自己，没有操起那本《魔析热变物理辞典》把苏晓白砸死。
“那好吧，你们注意安全。”老赵又皱眉看了一眼刘瑾汐的天蓝色蕾丝洋装蓬蓬裙和同色系花边雨伞，“你确定不换件衣服？”
***
隐居在江浙一带的魔术师按国籍和语种分成了十几个小区。往意大利语区去的交通线有三条，最便宜便捷的那条在金山的沙滩上。穿过了堆沙堡的小朋友、穿比基尼扭来扭去的男女老少，看见了那个一半泡在沙滩里的六角岗亭，卖票的大叔穿着游泳裤衩，半梦半醒地打瞌睡。人类和魔术师在同一个海滩踏浪玩耍，但是有些魔术师开了【ZANNI】最高模式，人类看不见他们也摸不到他们。也有一些魔术师像普通人一样在沙滩边晒着太阳喝着咖啡。可以肯定的是，那个六角岗亭，人类是绝对看不见的，他们看到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废弃灯塔，上面一个人也没有。
四个人买了票，在遮阳亭下蹲了十来分钟，就看见沙子中那几条钢轨的尽头，开来一辆红白色亮闪闪，叮叮当当的小电车。几个人上了电车，一路的风景从近现代的彩色实用主义建筑，渐渐过渡到19世纪老欧洲的陈旧风格。但是意大利语区的颜色还是鲜亮的，到处是明晃晃的黄或橘黄，拜占庭和巴洛克交错林立，半圆的屋顶让人想起面包冰淇淋，顶上蹲坐着红色的翼手龙，偶尔从喉咙深处喷出火焰。这些建筑在普通人类的眼里，也只是空旷的拆迁废墟，或者没有任何新意的后现代建筑，三流设计师的作品，在玻璃墙上贴着高得离谱的价格，让人感慨万分地骂一声房地产商，而后悻悻地扭头离去。唯一共通的，是某些建筑的安全楼梯和支出来的平台。那是供魔术师和他们未受礼的小孩降落用的。所以人类眼里，那些建筑更加丑陋古怪。人类同样看不见的，是那条青色的河流，它不存在于谷歌地图上，却安静地汇入太平洋。
***
海鸥在下午三四点钟的海面上盘旋。风冷而腥甜，但没有想象中的臭气，反而是爽朗怡人的。这样看去这个城市和巽傲他们生活的地方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少了一些设施，比如供魔术师休息的白色一人亭，以及避免数据雷暴干扰的玻璃房屋，多了很多电线。
不过因为在人迹罕至的海边，他们看到的差异并不多。一直走到镇子，渐渐才有更多的感触。
空气是潮湿而温暖的。街道填满了色彩缤纷的新鲜水果和花卉，黑皮肤的孩子们打着赤脚跑来跑去。大一点的则穿着颜色鲜丽的衣服，卖售手工艺品和食物。虽然是意大利语区，黄皮肤和黑皮肤的小孩却很多，感觉更像是印度语区了。
他们住的地方在镇上一个美国人开的旅舍。外表十分简陋狭小，让人疑心里面的容量。黄灿灿的水晶小圆灯在一进门的地方，马赛克彩色方格条纹脚踏毛毯，介于新旧之间，实木地板上一个穿着灰袜子、棕色西装的圆润的日本老人在结账，看见巽傲他们进来，点头。
台子后面的店主人比预想中年轻，却是本地人的样貌和肤色，问过之后知道是店主的老婆，今年刚二十岁。她戴着五颜六色的羽毛和贝壳做的巨大耳环，头发像是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人那样高高地梳起来，在脑后又盘起，发卷同样是色彩缤纷的。身上的衣服样式和这一套打扮相衬。尽管花哨得不成样子，小细节的地方却做得极好，比如耳环旋转中心的那一枚猴子头模样的银色旋钉，又比如眼影的颜色。当然归根结底是女主人漂亮而又欢乐跳脱，十分架得住这一身喧嚣和孩子气。
巽傲在这种需要改变外表的时候，通常会变成一个身高一米八零左右，微微有些婴儿肥的男生，头发仍然是有点卷的，但肤色白皙，看起来有点像是苏晓白了。祝明七和苏晓白都嘲笑过巽傲的这个外表：“猴子你果然想要长个儿啊。”笑他对自己的身高和肤色一直不满意。
苏晓白会按所在国，调整自己的眼睛、肤色，但总是会变成女孩，有时候是萝莉，有时候是漂亮的女高中生，浅金色发色居多。祝明七是三个人里比较正常的。他会转换成三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戴金丝边眼镜，烟灰色短发，同样烟灰色的眼睛。他通常会选择欧罗巴人的长相，如果在亚洲区，则会变成亚裔或者印度人，看任务的性质来定，整体形骸却脱不掉祝明七的痕迹，一样上挑的，纤细的眉眼，薄薄的嘴唇。他其实很讨厌变成别人的样子，所以今天只是改了改眼睛的颜色，变成墨绿，就出来了。
当然这只是欺骗人类而已了，魔术师还是会一眼看穿他们的伪装的。
老板娘是斯里兰卡人。于是苏晓白用僧伽罗语和老板娘交谈，对方眼睛一亮，笑容亲切明媚了许多。三个人里面通常是苏晓白负责沟通，巽傲不爱说话，祝明七看不起人，虽然苏晓白有点缺心眼，却是名副其实的social queen。
踩着软地毯贴的窄梯上了二楼，那两个房间斜对面，白色的小橡木门儿很窄，上面金色的戴小王冠的号码牌让人想起幼稚园。玻璃串珠门帘和两门之间夹着的长条镜子也让人不太舒服。太多花哨繁复廉价的小女生的东西。祝明七一面想，一面用铜钥匙扭开门。
他们从前跟着老赵在欧洲培训的时候，也是每个人单独一个房间。凸窗，纯白的房间，大而华丽得让人不舒服。当然只有巽傲感到禁锢。祝明七和苏晓白都无所谓或者说，很喜欢那种专业别致骄傲而虚荣的舒服。
相比之下这家旅店，更像是小孩子过家家布置的那种房间。墙壁是木制的，刷了蓝，关灯后是大海星空一样的幻象，倒是比预期中走心。拉开窗帘就看见外面的海，床也是白色的，玩具公仔什么的蛮多。祝明七一面皱眉一面检查，转了一圈后出门，和巽傲碰了个正着。
“有小电车，要坐么？”祝明七看着笔记簿上的介绍图，“比飞行要省时省力。”
“人在哪儿呢？”
“定位在东侧的一个地方。地图上看，是个小村镇。”祝明七自动忽略了巽傲身后蹦跶着喊“要坐要坐”的苏晓白，和举着花伞哼着歌一脸梦游的刘瑾汐。
“坐车，可以。”
祝明七翻了个白眼：“那我去准备零钱，五分钟后楼下集合。”
电车比预想中慢。行在黑夜之中，山群暗蓝色的影子，淡淡地勾勒着天际云层薄凉如雾。偶尔看见一排排的摊子与灯火，灯下面赤着腿玩弹子游戏、玩牌的小孩，给人感觉既单薄而又野。巽傲的耳钉在光下一闪一闪，不知在想些什么。祝明七盯着地图皱着眉，偶尔看向窗外路边，和玻璃窗外提小白花布包的女学生对视，而后又彼此错开视线。那女孩长了一张圆长端丽的脸，眼睛妩媚地挑上去，却不是祝明七那样狐狸的眼睛，而是杏一样圆而明亮的，像是某种野生的小动物。月光和灯光交错下她的脸显得很白，带着一种异乡的明冶，不像是本地的人。
他们到了那镇上，不过是十几分钟后的事情。路灯光线下俯卧着一只毛色均亮的小黑狗，也就三四个月大，眼神没来得及因为人类而变得凶傲或幽怨，以各种姿态天然地翻滚着，甩着耳朵，露出脖颈上一圈红色的宽皮项圈，当中是正方形的圈扣。左右两条街比预想中时髦精致，白色的灯光罩着玻璃门后面的饮料，多是果汁牛奶一类，彩绘的墙面那边有几个练习滑板的人，再往远看道路蜿蜒，像是指到蓝色的夜空里，那两侧都是十几层的公寓，同样后现代的，时髦到有些冷漠的玻璃建筑，祝明七想那一电车金发碧眼的白人和西装革履的绅士们，大概都是住在这个区的富人阶层了。
那人在售货机前买了一罐可乐，左手食指戴了一枚白钢的戒指，上半身是星空魔怪的花哨背心，戴兜帽，兜帽上有小恶魔的角，背心后有小恶魔的尾。鞋子是同款的花色，同样样式诡异，白色无花纹长裤，脖子上叮叮当当的无数条项链，左耳红色【数据体】耳钉，右边看不到。嘴唇上有和戒指同样质地的唇环。她并不高，穿得混乱，但瘦而匀称。有一双和这身打扮很不搭调的，温柔平和的眼睛。
右侧河岸下方，水下城Indurla同样灯火憧憧，散发着冰冷透彻的光芒，像一个幻相。
***
祝明七走到那台售货机旁，买了一罐杏仁茶。他看着那女生，叫她的名字：“郑佩尔。”
那女生被可乐呛了一下，连连咳嗽，转过头看祝明七。祝明七依旧微笑着：“我们是来做这次异常理解顾问团的作业的——”
他后面的那句“能不能帮我们个忙”还没说完，对方便把那罐可乐剩余的部分全部泼到了他的脸上。祝明七白色的T恤全部湿掉，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褪去。他就僵直着身体，挂着那个笑，对一旁的巽傲道：“我要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