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起来像是在飞行。但其实只是因为，他脚下灼烧着地狱之火。”
“我一直觉得，这世界上的邪恶，早就战胜了正义。”
——莱顿弗罗斯特效应
阳光从棕色窗帘后透过来。房间变得很亮，但还没到燥热的地步。白色的大床贴地布置，左边墙壁上是棕灰色的书架，上面三排书，随意地倾斜摆放着。
闹钟响第二次的时候他睁开眼。直而柔软的黑色头发，微微掠过眉角，一双狭长上挑的眼。白色的宽松T恤，手臂一直到手腕的骨骼纤直凌厉。他起身，关掉闹钟，看了眼记事本上的暗红色标记。
手机铃声响起，自动应答模式开启，是活泼男孩子的声音：“你怎么还没有出来？已经七点了哦！会场布置得差不多了耶。再不来老师就要发飙了。”
“巽傲他们来了么？”
“早到了，安排好【翕动组】的曲面装置就回高层上课了……”
“哦。”
“哦什么哦啊，你不是还没起床吧？”
“十五分钟后教室见。记得买卷饼过来。晚到的人自己解决作业。”
“欸？”
他挂断电话，向后仰身，轻轻跳起，翻转落地后，神情活泼了许多。从卧室出来，到客厅，到浴室。客厅按母亲的喜好，是黑棕灰白四色，棕色为主。温软的沙发，铁吊灯，墙壁上的巨大油画。浴室以蓝白两色为主，同样后现代风。因为窗帘布置还有后方的阳台，颜色的转变并不突兀。
他踢开拖鞋，踱到卫生间刷牙、洗脸，戴好眼镜，凝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十六岁，眼和发色都是深黑，皮肤苍白。脸是那种会惹女生议论的类型，但因为眼睛太过凌厉邪气，整个人的气质偏阴郁。
他走到客厅，拉开窗帘。十六层的高度，外面的车水马龙，一点点醒来的城市喧嚣，看起来温暖而实在，微风吹进房间，他吸了口气。脸上的光影变换，睁开眼，巨大的，满是鳞片的红色腹部从他眼前掠过，变窄，变细，最后火红的尾巴尖一甩。
那是一只【借用】，外表是无角翼龙。它身上站着个穿绿色衣服的人，以及一堆正方形的快递盒子。
祝明七看着那只龙盘旋飞走，拉上窗帘。
早点摊人不多。邻居家的阿伯叫了馄饨和包子，正在慢慢吃。街对面大的高楼上，有提着书包的中学生飞过，灰色的羽毛缓缓飘下来，早点摊的老板娘一面骂，一面把它从桌子上掸掉。
这世界的第一层骨骼被称为【普】，比如自行车、公交车、蛋糕店、超市。
这世界的第二层骨骼被称为【全】，比如龙、身后有翅膀的中学生、魔法使。
祝明七【受礼】的时候，是十年前夏末秋初的一个傍晚。天上下着大雨，他发现自己躺在榻榻米上，窗外红色和绿色的叶，交错如画。那是京都的一座寺院，他爸妈就坐在隔壁的房间，在奏折一样的本子上，用笔墨写下他们的名字。
他从那一天成为了魔术师，开始看见完整的世界。就像目盲者第一次见到光，聋者第一次听见声音。这世界让人害怕而又痴迷。
公交车出现，祝明七提起背包。他的那件灰色的校服就搭在左手，早点摊子的阿姨看见那校服上的红色菱形符号，原本微笑的眼睛冷淡下来：“是三高的学生啊？”
***
“有些人注定要相遇。”
苏晓白一直都是这样相信着的。
他站在离学校门口五十米远的地方，终于等到了那个男生。
清晨凉爽的微风吹起那人的额发。他有一个光洁的额头，他们都说这是有福的象征。但是和大部分有福气的男生不同，他用厚厚的齐刘海掩盖了它，保持福气的稳定不外露，也减小了暴露在空气里的脸的面积，这让他看上去更加与众不同了。和大部分站在这里，就算马上迟到也要见他一面的人一样，此刻苏晓白站在9月刺眼的阳光里，内心却在呐喊，在燃烧。
终于，他们之间只隔着一个人了。
苏晓白仰起头，一面盯着对方满是汗水的英俊的侧脸，竭尽全力地克制着自己内心澎湃的激情，放缓语速，伸出双手，温柔而坚定地抓住了那雪白的衬衫领子。他直视少年的双眼，一字一句道：
“十三份煎饼果子！一份不加葱！一份不要香菜！一份要重辣！其他的正常……×，你把脸擦擦，汗都掉锅里了！”
当苏晓白拎着十三份煎饼果子冲进教学楼的时候，教导主任一米九七的身影已经在教学楼门前静立许久。他凝望着苏晓白，正如苏晓白也凝望着他。这是高手的对决，不需要语言。
苏晓白踩上台阶的一瞬间，刺耳的铃声在头顶炸响，在这丧钟一样的铃声里，学校上方的玻璃罩缓缓合拢。无数飞行的身影掠过头顶，无助的人群，绝望的目光，奋力拍打的手臂，眼角流下的那一滴滴一行行悔恨而又痛彻心扉的泪水……但都太迟了。
生存，还是毁灭。希望，还是无望。强者，还是败寇。一切，都只在一瞬间。
看着他们敲打着黑色的鸟笼一样的玻璃罩，像被蜜蜂蜇了的哈士奇一样哀嚎着，其中有些人还认出了他，大声呼叫着苏晓白的名字。他们以为会有人仁慈地按动按钮，放他们进来。他们以为苏晓白和他们一样，还是那个天真无邪，心中充满温情的高一新生。
那一瞬间，苏晓白仿佛看见了昨天的自己。那时候他还不懂得奔跑，不懂得最后一秒和倒数第二秒之间的区别，不懂得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不懂得所谓的“煎饼果子人太多了我们去买小笼包吧”这样看似温暖贴心的建议之下，隐藏着何等的算计和阴谋。
想到这里，苏晓白眼里的泪水退去，冷笑一声转过身，捏紧了十三个塑料袋，再也没有回头。
太天真了。这是校门，如果是【集群宗教】的怪物的肚子，你或许还有生还的机会。但是，所有的成长都要付出血的代价。等他们到了他这个年龄，也许就会懂得这些了吧。
是的。他已经不再是高一的那个他了。
苏晓白摇摇头，踏上通往教室的台阶。教导主任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踩着最后一分钟进楼，苏晓白快要转过拐角的时候，他忽然低声一笑：“不错嘛。”
苏晓白愣了一下，而后看了看手里的十三份煎饼果子。是的，他如今也成长为独当一面，不但自己吃饱，还可以养活其他人的高二生了。
他感慨至深，也微微一笑，挺了挺胸：“过奖了。”
“进入高二了，分入新的‘异常理解顾问团’了吧？”
“是呢。”
“组名？”
“……‘格子街’。”
“搭档？”
“……咒文班B组的祝明七，还有周巽傲，我们班老师是赵演。”
“祝明七？”
“是的。”
教导主任保持着那笑容，和苏晓白点头再见。然而那迅速翕动的鼻翼和帕金森患者一样不自然颤抖的腿脚出卖了他，果然在苏晓白上到三楼的时候，楼门前传来低年级学生撕心裂肺的哭声和王主任丧心病狂的训斥声：“都给我闭嘴！每人到操场飞三十圈！”
高二年级B组的教室在螺旋楼梯北侧，新古典主义风格，两扇门，一扇供飞行的学生降落，一扇连通走廊。
苏晓白走进教室，一面走一面有人跟他点头：“白爷早上好！”他把他们的煎饼果子放在他们的书桌上，一路目不斜视，最终走到祝明七面前。
“嗯哼。”
“十四分五十七秒，比昨天慢了啊少年。”
“外面下雨呢，而且新来的那个根本不会烙饼。”
“呵呵。”
“十五分钟以内，打赌你还是输了，作业借我！”
祝明七推了推眼镜，指了指一旁的周巽傲：“抱歉，已经被抢先了。”
巽傲把作业本放在祝明七左手边的一摞崭新参考书上，抬头看苏晓白。他眼睛的轮廓很深，因为总背着画板到处游荡，皮肤晒得略黑。比起竹竿一样的苏晓白，他个子还不如班上一些女生高，作为艺术插班生，平时总是很少说话。
苏晓白和巽傲对视着，然后脸可耻地红了。
“抱歉打断一下。”祝明七拿过自己的作业本，反手抽在苏晓白的脸上，“时间到了，今天的作业分享交流会到此结束，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吧。”
巽傲倒是没什么，苏晓白和他身后那几个没有作业抄的人“嗷”地尖叫出声。
“今天第一节课不会是魔导数学了，你们急什么。”祝明七吹了吹作业本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有不会的题下第一节课可以问我。”
“谁说的，我怎么不知道？！”苏晓白一脸愕然。
“早上经过办公室的时候，魔导老师不在，车库里也没有他的车。”
“哇塞这都被你发现啦？……等等，不对啊！陈老师他不是喜欢飞的吗？不应该是开车的啊？”
“陈老师上个礼拜就开始开车了，应该是翅膀受伤了吧。修复咒语的拟人态去了他们办公室两次，进去的时候是个黑胖壮汉，出来只剩下一干巴小老头了……不过也可能只是陈老师单纯地喜欢那台新车。哦对了，这节课没问题的话，应该是许老师的，有可能会随堂考，你们小心了。”
“什么？！”这一次半个教室的人都喊出声来。
祝明七叹气：“赵蕊蕊今天没迟到啊，肯定是和她妈妈一起来的。今天许老师又空闲无事，所以我猜她是要给数学老师代课吧。而且化学组的空调今天一直是18℃，只有许老师习惯把温度调到18℃。印考卷的器材室钥匙不在挂钩上，也只有许老师拿了钥匙后，习惯一直揣在口袋里不挂回去。所以，祝你们好运咯。”
“装×。”
“信我者生。”看着众人扭曲的表情，祝明七把作业本收到书包里，心情愉悦地哼起了歌。然后他的手停了停，在书包里那本书的书脊上停顿了一下，敲了敲，最终，还是把它拿了出来。
他把它递给巽傲。那是一本薄薄的红色封面的画册。
巽傲愣了一下，接过了画册：“还有一本天野喜孝的，你要看么？”
“不要了。看不懂。”
巽傲“哦”了一声：“好。”
“你们法咒生学这些东西真的有用么？”祝明七的声音里有笑意，这笑意从他的声线里出来，总是略显刻薄，“我总觉得比起画画来，看点飞行动力学什么的更靠谱吧？”
巽傲没有说话。巽傲一旁的赵蕊蕊抬起头，道：“我觉得很有用啊，法咒讲得更多的是哲学、寓言、潜意识的东西，魔术师最重要的还是了解自己内心吧，毕竟动力学什么的是表层，往深了说，还是要看内心的。”
她浅栗色的长发别在耳后，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干净，手里转着一根铅笔。巽傲没有看她，耳朵却红了：“谢谢。”
巽傲把零散的草稿纸收好。阳光照在他身上，浅棕色的皮肤像是金箔一样折射暖色的光影。
“嗯，加油，希望你了解自己的内心之后，成功转型学霸，至少四门课及格三门吧？不要总拖我们的班的后腿才好。”祝明七低声笑着，把赵蕊蕊手里的笔拔出来，旋转一圈，插在她右耳后面。
赵蕊蕊的脸一瞬间涨得通红，看着他，“你你你”说不出话来。
“不要理他。”苏晓白仍然对祝明七耿耿于怀，拍着赵蕊蕊的肩膀安慰她，“他除了成绩好之外什么都没有。”
他没留神他手上的酱油全抹在赵蕊蕊头发上了。
年级组长兼毒理学老师许绮丽这个时候抱着器皿烧瓶跨进教室，短发长裙一丝不苟，和“绮丽”这妖娆的名字不同，许老师是个体重超过三百的黑胖子，声音孔武有力，走路虎虎生风，随时可以抓起方天画戟吓退十万雄兵。她看了祝明七一眼，又看了赵蕊蕊一眼。在她亲闺女和祝明七这两个课代表之间，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她女儿这个身强力壮底盘扎实的铁血真汉子。
苏晓白发出一声不服气的轻哼，祝明七推了推眼镜，一脸端正。
赵蕊蕊小跑着上前，接过所有东西，一一摆放好。
“今天讲新毒蕈类，也就是最近在西北深海黑峡谷发现的野生毒蘑菇。讲完之后有随堂测……”
她blahblah地说了一堆，不管下面一片哀声遍野。“乌鸦嘴”祝明七又一次预言成功，他从容地拿出【碎序笔】[1]，全然无视身旁那些人怨恨的目光，反正他早就复习好了。
然后她忽然严肃了起来，眼神看着教室后面的某个位置，直直的，不加掩饰的视线，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又像是被某种东西恫吓住了。
“不过在那之前我先要说一件事。你们昨天都看了卡西法岛的红色新闻吧？”
***
第三节是机械组的飞行器改组课，大教室和体育馆都被占了，其他班都在操场上自由活动。
刘瑾汐在操场上看其他女生打【肥肘兽】。那是一种脸像猫，耳朵像是兔子，尾巴像是浣熊的小怪物，脾气很好性格很油滑，每次被人击打都会吸收能量，挨打对它们来说是一种修行，卡西法学校的女孩子们拿它们当球来打。
她趴在栏杆上，棕色柔软的头发垂在肩膀上，两条腿随意地交叉着。
祝明七走到她身边，他比刘瑾汐高出一头，近距离看，刘瑾汐的皮肤白皙，毛孔细小，毫无瑕疵。她整个人都是明亮的，此时脸上挂着有点茫然呆滞的笑容，像是个刚睡醒的孩子。她看着那些排斥她，背后说她坏话的女生打球，笑容里全然没有任何恶意或取笑。
刘瑾汐总喜欢穿着蓬蓬裙出现在学校，还在某知名网站上写连载，故事里她总是用第一人称，写一个温柔善良能和各种小动物谈天说地的女孩子，柔弱哀伤一推就倒。虽然这种东西让祝明七看了脊背发寒，但网络上有一大票小女生和怪大叔吃刘瑾汐这一套，去年还出了一本实体书。哦对了，她在卡西法交互岛屿[2]上的虚拟身份叫汐年若漪。
祝明七站在她身边，她半晌没有说话，继续看着李云隽扣杀赵蕊蕊打过来的一个刁钻的球。赵蕊蕊刚入队没多久，应该是误打误撞。果然，看到球过去，赵蕊蕊先是一脸惊喜，跳起三四米的高度，而后又在对方扣杀后流露出失落。李云隽脸上带着冷笑，而后举起手，悬停在球场上十几米的位置，做出副队长那个经典的动作，对其他人道：“再来！”
刘瑾汐天真无邪地笑着。
“昨天的新闻你看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