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记忆……我懂了。有趣。有趣。如果你的记忆没错，那么，倒是给了我很大的帮助。”它最后看了一眼巽傲，而后展翅腾空而起。它的声音从绅士一样的低沉，忽然变成乌鸦一样的沙哑了尖厉，却又混杂了类似小女孩甜美的声轨：“永别了，可怜的蠕虫们。集群宗教万岁，阿娅娅必死。”
它消失在海浪上空，最后那句话里的恶意和嘲讽，带着之前话语里从没有过的邪恶刻毒，让人脊背生寒。在那声音消失三分钟之后，祝明七才感到自己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灼痛，仿佛被烙铁从头到尾烧灼了一遍一般。他看着自己的双手，皮肤却是完好光洁，平整无损的。
“许老师是集群宗教的狂热信徒。”巽傲走到他身边，蹲下来帮他解除咒语，“之前庞然的事和她也有关系。”
“你怎么知道这些？”
“天机勿药·不周山从法戒总院[13]抓取的信息，我在调查我爸爸的案子，所有和【法戒部】相关的资料有备份处理。”巽傲撒了谎，他是通过林野惠知道的这些。但是包括刚刚他也对那个许老师进行了欺骗。让她以为已经突破了他们的ZANNI，看见了他和祝明七的记忆。事实上，他只是把她引到别的地方而已。
他已经把刘瑾汐的ZANNI破解方法给了林野惠，她给了他一大笔钱，也承诺不会把这一切告诉任何人。他想让刘瑾汐吃点苦头，也算是替祝明七出气？但是他不希望她出事。至少，不能让刘瑾汐落到许老师这样的狂热信徒手里。
祝明七对这一切浑然不察。他只是再一次对巽傲的本事感到震惊：“……你入侵了总院的系统？”
“嗯。”
“……”
“接下来怎么做？”
“你问我？”
“先送你去治疗所？等会儿叫人把苏晓白接回去？”
“……手机借我，先给老赵打个电话。”
“对了。”巽傲皱眉，“也应该通知刘瑾汐。”
“来得及吗？对方是可以在不同地点唰唰唰自由穿越的许老师耶。”祝明七冷笑，“我很好奇，那丫头到底做了什么事，被集群宗教追杀。”
巽傲抬眼看着他。
祝明七微笑起来：“我可是什么都没有做。”
***
地铁站人很多。没到下班高峰，二号线反而比平时更挤了。看见许多穿长裙的女孩，还有新知书店也摆了新的小说，祝明七却一点心情都没有了。老赵带着法咒解除装置，铁青着一张脸来救了他们，所以他和苏晓白的身体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但是羽毛却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任务彻底失败，还有可能搭上一位同学的性命。好在老赵人品正常，保证不会让这件事传到刘瑾汐妈妈耳朵里。说完这些，他就急匆匆地赶去刘瑾汐家里了。
祝明七消沉到了极点，反而平静下来，喝了两杯可乐，吃了一对鸡翅，看着巽傲和苏晓白解释之后发生的事情，以及为什么要把他打晕，忽然觉得人生也不过如此：有命活着就不错了，有些事情不必太过认真。
等到他们好不容易挤上了车，祝明七和一个酒气熏天的大叔面对面。他厌恶地撇开脸：不，他的人生还是要锱铢必较才行。
“你是指什么呢？”
“当然是指偷试卷的事情了，校长说好周一见我爸妈呢。”祝明七一面说，一面把苏晓白塞在自己和那个大叔之间，动作干净利落，无视苏晓白面带红晕咬下唇的耻辱脸，“当然前提是刘瑾汐周一还活着，如果她挂了，全额羽毛迟早还是我的。”
“你真的只考虑你自己。”
初中的时候有个人长得和周巽傲有点像。两个人都是深邃的眼睛轮廓，有点像彩虹乐队的主唱，但那个人比巽傲更漂亮些，说话语速也快，家里更富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沉默的巽傲，却比那个人的人缘好很多。一方面是巽傲画画真的很不错，另一方面是他打篮球的样子和风格都很像宫城良田。但有些东西，大概是更深一层的。巽傲似乎永远不会着急，眼睛静静地扫过什么，就把一切都看透了。但他从不掩藏他看到的东西，也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在每个人身后，不时地托一把。就凭这个，巽傲当了三年的宣委，人气却比班长高得多。
这样的人，认真地指责你的时候，是很有杀伤力的。
“你……”
祝明七开口，刚要说些什么，前面的人忽然压过来。
电车发出刺耳的拉闸声，停了。
***
地铁停了足有二十多分钟，终于从最开始的“请稍等，前方事故”变成了“因为特殊原因此次列车暂停运行，请各位旅客提前下车，到其他线路换乘”。
下车了才发现站台上黑压压一片全都是人，人群上方凝着汗水的气味，还有一丝说不出的味道。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是电车撞到了谁，或者是跳轨之类，这边站台是半露天的，忽然感到脊背更凉。巽傲、祝明七和苏晓白，从人群里穿过去，绕到那边才有楼梯和电梯。走过列车头的时候，祝明七本不想看的，却鬼使神差地回了个头。
他站在楼梯上，越过众人和大喊“别看了闪开”的警察的手臂，看见那个人。列车一直没开的理由是一条腿卡在轨道和车轮之间，因为列车驾驶员拉闸及时，所以身体没有被完全压碎，此刻他们不得不用电锯把那人的腿锯成小块。天上下起了毛毛雨，通道里弥散着奇特的血腥味和烤肉味，还有金属烧焦的味道。在他们用防雨布盖住那人的头之前，祝明七看见了她的脸。时间忽然放缓，连人群上空浮动的躁动都慢了下来。
祝明七看着风吹起防雨布黄色的边角，看着那棕色的洋装裙边，白色的蕾丝边里衬，看着她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轨道上面，和裙子同样颜色花色的阳伞折断盖在身上，像一只死在她身上的鸵鸟。
是刘瑾汐。
她穿着英伦风格的萝莉装，提包摔在一边。她身体扭曲成奇特的姿势，瞪着两只眼看着祝明七，脸上带着笑容。
防雨布被拉上去。有个穿暗蓝色法戒师制服的男人看了祝明七一眼，再一次对人群中的魔术师发出警告的大喊。
他眼神犀利凶狠，在那一瞬间，尖锐的喊声突破了时间的结界，卷席着雨和血的腥气流动翻滚呼啸，朝着他的脸孔砸过来，在祝明七耳边炸裂：“看什么看！快滚！”
“走吧。”巽傲把他拉上楼去。
“巽傲……”
“我看见了。”他说，“走吧。”
苏晓白在二号线转三四号线的地方就和他们告了别。他脸色苍白，一直在颤抖，躲到卫生间吐了两次，而后打了电话给他们家司机，他握手机的手都不怎么稳，最后还是祝明七帮他把事情交代明白。祝明七没机会嘲笑他，他一直握着空矿泉水瓶的手指也微微发抖，他在换乘的时候买了罐咖啡，冰冷的铁罐捏在手里，让人心结上一层薄脆的寒霜。
只有巽傲虽然看起来脸色阴沉，却依旧沉稳自如地取钱，充值，帮苏晓白打电话，陪祝明七买咖啡。他浅色的眼睛看起来像是满是冰层的深渊，什么东西都照射不进去。
祝明七想，自己是不是看错了，看走眼了。刘瑾汐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在家里或医院里养病么？怎么会跑出来跳地铁。
刘瑾汐死了。
刘瑾汐死了。
他站在那里，然后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脚却在这时候一瞬间踩空，整个人向后倒去。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传来尖叫，祝明七的手却被人拉住了。
巽傲薄薄的嘴唇微抿着，眼里反射地铁站上方灯光的冷白光芒，只一闪。下一秒，祝明七站回到台阶上。
巽傲看着他，依旧插着耳机，“The Young Professionals”乐队的歌咔嚓咔嚓地喧闹着隐隐传来。祝明七清薄的笑容倒映在他瞳孔里，在灰蓝色的瞳孔里微微皱缩而扭成卑下的花样。
***
祝明七家在十六楼。巽傲走到楼下，说明天见，然后转身。祝明七一个人用钥匙开着楼下的门，门卫今天又不在，楼道黑洞洞的。
然后等电梯的时候，巽傲又回来了：“雨下大了，借把伞。”
到了1606，拿了伞给他。祝明七说：“你要不要进来坐一会儿？”巽傲看他：“不了，我还要去画室，先走了。”
说完，勾起嘴角笑了一下。
他这天没有戴草帽，剃得精短的发茸茸地贴在头皮上，像个和尚，又像是刚出狱的小囚徒。那双眼睛没了帽檐遮挡，明亮刺眼。
“祝明七。”
“什么？”
他们两个都微微侧身，各自维持着随时都可以转身离开的角度。
“同盟，结束吧。”
祝明七静了下，左边的鞋子落定。他挑着嘴角笑，玻璃镜片遮住细长上扬的眼眉：“你当真？”
“是的。”巽傲平静而专注地看着他们之间的空气，“够久了。”
“这样。”
“嗯。”
“是因为我笑了吗？”
“……”
“是因为我看见刘瑾汐死在那里，却笑了吧？”
“……”
“我让刘瑾汐帮我偷试卷。我让她做她不想做的事，包括异常理解顾问团的作业。是我逼她的。我小学的时候，我妹妹被人给杀了。刘瑾汐知道凶手是谁，却不肯告诉我，也不肯到法戒所去指认那个人。我妹妹那么喜欢她。”
巽傲静在那里，没有说话。
“你都知道吧？我让她偷考卷的事。”
“……”
“所以你其实忍我很久了吧？那今天在地铁的时候，你就没必要拉我一把了。”
“我和你不一样。”
“不一样吗？”
巽傲垂了眼睛，再抬起头的时候，一向漫不经心的眼神变得凌厉，祝明七心头一震，而后从惊讶变为兴奋：这家伙终于认真了。
果然巽傲再开口，咄咄逼人：“遭到不幸就要变成坏人吗？”
“坏人？”祝明七笑，“我从没觉得我是坏人耶。我只是不像你们那样喜欢伪装而已。你不也是因为奖学金才和我保持同盟关系吗？其实你不爽我很久了吧？”
“你害怕吗？”
“哈？”
“害怕自己也和你妹妹一样，被人杀了，凶手是谁都查不到。”
巽傲看着他，走近一步。头顶的灯管照亮他的面孔，他棕色的面孔看起来严肃而诚恳。
“你有想过，刘瑾汐不说出凶手是谁，也许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别的原因吗？比如说，杀人的是她认识的，或者熟悉的人？”
祝明七眼镜片一闪：“你知道什么？”
巽傲看着他，摇摇头，耳钉在夜色里闪动暗蓝色光芒：“你太蠢了，祝明七。”
祝明七走过去，抓住巽傲的领子，把他缓缓地提起：“你从刘瑾汐那儿听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