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明七皱了皱眉：“说做个难一点的任务，如果成功了还有机会。”
“……”
作为同盟小组，巽傲也被他连累了。祝明七被处罚，没有了领全额羽毛的资格，巽傲也会失掉奖学金。
T区是华侨聚集地，建筑风格和城市文化类似香港地区，当地人自称“巴人”“老巴”，对T区外来的人则统称“落斐来”。普通人类也可以进入T区，从康定路780号和782号之间的那个巷子穿过去，第三座半坍塌的老房子二楼，推开那四根黑色雕花栏杆构成的小铁门，跳下来就行。
入了夜的T区没有想象中那么繁华。胭脂红重酒靥微熏的少女没有看见几个，穿着人字拖面容沧桑的大爷倒是见了许多。到处是横冲直撞的酒红色双层巴士，上面烙印着金色最新的虚拟模特YAMEY的人像。在街角摆着各色神像，【象限教】教徒供奉的是多足多手炎魔，集群宗教的信徒供奉的是小金像，比较不起眼，但是因为集群宗教的教义十分严厉，信徒又大多虔诚执着，所以即便最近发生那么多与集群宗教有关的大事，也没有见到信徒偷偷摸摸地把金像藏起来，或者金像被毁的情况。这里面的渊源，祝明七他们就不是很清楚了。
墙体光洁如镜面的厦楼脚下就是老居民区，巷子弯弯曲曲百转千回。炊烟和人的味道，碗碗盆盆猫猫狗狗，抽烟的赤脚的纤细漂亮的红衣女孩，眼圈暗青的她的姐妹。他们跟着的带路的那个男人，二十一二岁的年纪，不高，略单薄，红色背心搭黑色凉鞋，叼着万宝路，痞气外露。然而他对祝明七他们却是低调而恭敬的，虽然这恭敬里面有几分真几分假，又掺了多少油滑就不明了了。
进了那些房子中的一幢，上了二楼。孩子的妈还在那里忙活，第一眼看过去，祝明七以为她才是那个被附魔的人。不同的家长反应不同，比如之前意大利语区的那对夫妇，一个负责晕，一个负责镇定。这一家的父亲早早去世了，母亲一个人带大三个孩子，附魔的是小儿子，妈妈满头汗水浑身湿透，眼神明亮异常。祝明七看了一眼就知道，这女人很快就要疯了。
“具体呢？那孩子呢？”
“里间。”
推开了红木房门，看见了那个小孩。他也就三岁，一个人坐在小凳子上，在玩棱面悬浮水晶。这是一个磁力魔悬的玩具，类似积木，只是在空中搭建了不同的模型。几个小块黏结在一起，就构成了汽车、房屋、桥梁……这个东西自带魔法属性，一两年魔法也不会散掉，很多普通人家的孩子买来玩儿，卡西法岛上也有各种廉价卖的，花样很多。
那小孩搭的东西却不是小房子小汽车什么的……积木搭建成了鱼群，在空中游走，而后又变成鸟，而后又变成翼手龙……
巽傲看着那些旋转飞行的动物，它们的骨骼构造精细灵巧。他又把视线落回那孩子身上，却发现他也看着他。
“你们都会输的，你知道吗？”他对巽傲说。
“什么？”
“你妈妈也会死掉。”
祝明七站在后面，看见巽傲淡漠的眼中滑过一抹亮光。
他刚要走上前，苏晓白就先他一步迈过去，他把手搭在巽傲肩膀上，斜着身体看那小孩，用他惯有的明亮欢脱的声音笑道：“8级数据体，能够突破防御屏障圱禁自由地掠夺十公里之内的任何人脑内的数据，攻击型情绪骨骼，攻击性弱。那么，你能知道我此刻在想什么吗？”
小男孩把目光转向苏晓白，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空中悬浮着的那些飞鸟鱼群忽然间坠落地面，又在摔碎的一瞬间全部拼合起来，变成一张没有五官的白色面孔，冲到苏晓白的面前。其他人都被这扑过来的人面吓了一跳，连祝明七的肩膀都跟着一抖，苏晓白却依旧微笑着，看着那扑到眼前的人面，口气温和：“从那小孩身体里出来吧，我比他更适合做你的宿主。”
那人面狰狞着悬浮在苏晓白的上空，而后诡异地笑了起来。所有的积木再次回到小男孩的身前。它们旋绕他飞行，变成一只白鹤的样子，还有微小的祥云尾坠在它的身后。
“你们是猎魔师吧？一个负责稳定宿主，一个负责引我出来，还有一个负责杀灭。”
“呃，现在的叫法是异常理解顾问团……嗯。”苏晓白纠正道，“不过话倒是没错啦，我负责稳定你，小猪负责导出数据，巽傲负责干掉你。”
“……”
祝明七看着苏晓白，却来不及阻止他blahblah。你看见过要抓贼的，当着贼的面把抓贼计划全盘托出的吗？大哥你今天是没睡醒，还是早上吹了冷风脑袋坏掉了呢？
那小孩也一笑：“你这家伙倒是有趣。说这么多是一点都不怕我了？”
苏晓白摇摇头：“学校是这样安排的，但其实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这世间的恶意就一定要被杀掉呢？还要挂上【魔怪】的名头。我最近想了很多……其实他们寄居在普通人身体里，是逼不得已，也是正常，不是吗？每个人都应该背负着自己的伤痛活下去才对，为什么一定要被救赎呢？”
他说到一半的时候看见祝明七和巽傲都盯着自己：“怎么啦？”
祝明七默默地举起左手，红色的光芒从手臂蹿起，而巽傲则拿出了他的那台相机。
祝明七：“我来做数据引导，你看情况毁灭它。”
巽傲：“嗯。”
祝明七：“要不要先把笨蛋打晕？待会儿他要是跑过去帮对方，我就比较头痛了。”
巽傲：“我来。”
说完这句话，巽傲对苏晓白做了一个招手的动作。
苏晓白：“你们两个在说神马？为什么不大点声，我听不见……啊——”
祝明七：“漂亮。”
巽傲把被打晕的苏晓白丢在一旁，对面的小孩却已经行动了。只是他没有攻击，而是从窗户跳了出去。
祝明七和巽傲愣了一下，随后巽傲指了指楼梯。祝明七点头，看着巽傲打开翅膀从窗口跳了下去。
祝明七表情复杂地叹了口气，而后飞快地冲向了楼梯。
窄巷里老房子交错密布。那小孩像踩着蹦蹦床一样在房顶上跳跃。巽傲只在一开始在左边的饭店屋顶落了一下脚，而后就开始了极速飞行。那孩子却狡猾诡诈，依靠着闪躲避让，隐匿在房檐下。巽傲不敢飞得过高，只能跟在他后面不让他溜掉。
祝明七则要狼狈多了。他一面在巷子里推搡着挡路的大爷大妈，一面喊着“让开让开”。不小心推错了人，还要被人揪住领子撕扯。比如眼前这个壮汉，正准备拎着他的领子把他暴打一顿……祝明七低声念动召唤咒：“‘Bacchus[11]’。”
壮汉满脸嫣红，像是喝醉酒的人一样，软到在地。
他们花了十多分钟，从巷子里钻出来，到了大街上，又在混乱的交通要道东奔西突了二十多分钟，几乎筋疲力尽，到了海边。
无边的灰白色的海浪卷席上来，那孩子停在那里，回头。他脸上的笑是天真而无害的。
巽傲降落在他前面不到一米的地方，收拢翅膀：“把那孩子放了，我可以再给你一个机会。我有你的资料，你不是魔怪，只是没注册的魔术师，学校那边说，只要你回头好好把注册费交了，按时上学，问题就不会那么严重。”
小孩脸上的笑容扩大：“真的吗？你爸爸被抓的时候，谁又给了他机会呢？”
巽傲皱眉，刚要说话，祝明七气喘吁吁地赶到了。他的衬衫领子已经凌乱，头发也被海风吹得乱糟糟的，看起来和往日一丝不苟的形象相差甚远。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开口时候更加气急败坏：“臭小鬼……我要是放过你，我便不叫祝明七。”
那小孩看看他，又看看巽傲，大笑起来。
巽傲皱眉，而后又舒展开。他一向寡淡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个笑容来：“这样的话，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抬起手，那小孩身后的海浪，忽然滔天涌起，白色的浪花翻滚堆积，最终形成一只巨大的手的形状。它向那孩子抓过来，小孩却仿佛没有看到一样，依旧微笑着，维持着正面对着他们的姿态，要么是他浑然不在意，要么就是他已经被吓傻了。
然而祝明七很快意识到了这是为什么。在巨大的波浪形成的手形下方，有一方黑色的阴影，然而令人费解的是，那小孩面前反而是普通的沙子颜色——也就是说，在黑影的当中，缺出一块和那孩子身影等大小的空白了。祝明七眯着眼看那空白，摘掉了限制力量和攻击范围的手套。他的左手和小臂随之呈现金色的光辉，在那光辉当中，有个冰冷的女子声音道：“需要哪一位？”
“Erwin Schr?dinger[12]。”
“形态？”
“锁链。”
那女人的声音发出轻轻的冷笑，而后道：“启发。”
这些对白在瞬间达成，那金色光辉中涌出无数蝴蝶类的昆虫，最终形态却是一团盘旋虚浮在半空中的锁链。它直接朝着那孩子的身体冲去，在海浪将他击碎前，把他拉了出来。
巽傲回头看着他：“你在干什么？”
祝明七推了推眼镜：“对方想利用你杀掉这小鬼。你看不出来吗？本体在那边。”
巽傲皱眉，而后顺着祝明七的手指看过去。果然，在那锁链捆缚的小孩身体下方，缓缓地拱出一个人形来。然而随着它直立起身体，它头上的那一对犄角也越发清晰起来。
“恶魔？”
“这是病得治啊。”祝明七一面讥讽，一面把那小孩拖过来，“只不过没钱交注册费，就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现在的野生魔术师怎么这么中二啊？”
沙砾从恶魔的身上滚落，最终站在那里的，是个浑身猩红的高大男子，有着羊蹄和尖尖的尾巴，看上去和童话故事书里的魔鬼一模一样，只是他的脸……
祝明七倒吸了一口冷气。那张脸，正是他们毒理课的许老师的脸。
那张脸上的笑容十分耐人寻味，悠闲而又悲悯，仿佛看着两具尸体。
“作业做完了吗，祝明七？”
祝明七从它开口起，便把ZANNI调到最高防御，同时再次举起左手，此次手臂亮起的是银白色的光辉。
对方是谁已经不再重要，疯掉的魔术师教科书上比比皆是，各种荒诞的案例，妻离子散的结局，这些祝明七看得太多听得太多，连冷笑都吝惜给予。你崇拜谁，信仰什么鬼神，想要把自己变成什么怪物，关我屁事。违背这世界的运转规律，自私地活在自己的脑洞里，不管别人的死活，还希望别人听你自言自语？别做梦了。
巽傲打开照相机，开启闪光灯，对对方进行了一次摄影。然而和之前一击便杀的效果不同，这次摄影没有造成任何伤害，许老师就像所有不习惯闪光灯的大明星一样，抬了一下胳膊，皱了一皱眉：“不要这样。我不想你们这么快就死。”
巽傲和祝明七的心中都有冲击，但从这次作业一开始，他们就感觉到了不对头。虽然说不上那到底是什么，但是有时候直觉会告诉你，一件看似简单的事后面有种某种常人无法看透的阴谋。过去赵老师留作业都是当面和他们讲的，但这次出门前却是发的Email。T区是很少出状况的地方，而且他们上了楼之后，那个孩子的妈和引路的人立刻消失了。对手一上来就击穿了巽傲的ZANNI防御，并对苏晓白的【情绪攻击】进行了逆转，导致苏晓白自己出现错乱，让他们不得不先敲晕他，明明有这么高的防御，却把他们引到人迹罕至的地方来打……这一切都带着让人脊背发凉的杀意。
“是的，因为我本来就想在一个没人的地方好好和你们谈谈。”许老师微笑着说，“ZANNI对我没有任何意义，我可以听到你心里的每一个想法，男孩。”
祝明七握紧了拳，却还是放出了那记攻击。黄色的闪电停留在半空里，许老师盯着它，叹了口气：“我没有什么耐心。所以——”
那道闪电随着他眼睛的陡然睁大，反弹到了祝明七的身上。那一瞬间，祝明七感觉自己左边的锁骨被击穿了。
他躺在沙地上，一动不动，只能发出呻吟和喘息。
“这样好多了。”许老师点头，眼神从刚刚那一瞬让人肝胆俱裂的恐怖，恢复成悲悯的神色，“我接下来说的话，希望你们能够认真地听。”
祝明七满身疼痛，却不及他内心的耻辱和怨恨。他怨恨自己的力量如此渺小，怨恨巽傲在那里平安无事地冷眼旁观，怨恨自己刚刚在和那恶魔对视的一瞬间感到的巨大的震慑和可怖。然而他只能苍白着脸，躺在沙地上，听着对方和自己聊天，好像自己是调皮捣蛋惹了家长的不开心的不懂事的小学生。
“我想知道你们组那个小姑娘哪里去了。”许老师幽幽地说，“刘瑾汐。”
“你早说咯。”祝明七身上的疼痛正在缓解，他察觉到自己的骨头并没真的被击碎，而是恶魔的法术效应，心情却变得更恶劣，“你既然能够进入我们的大脑盘查我们的记忆，你就该知道最近我和她有过很不愉快的经历。她家在梅龙镇广场后面的那幢灰色小公寓，三层A组。你要是过去按门铃她应该会给你开门，她最近都在家里养病上网看小说，悠闲得很。”
“谢谢你。”许老师微笑着，站直身体，而后又往巽傲的方向看了一眼，后者眼中明显的敌意，似乎让许老师觉得很有趣，“你喜欢那个女孩吗？如果我说我会把她撕成碎片，你会来阻止我吗？”
祝明七愣了一下，而后看向巽傲，巽傲的表情仍然是淡漠冰冷的，却因为这个问题有所松动。
巽傲说出的话，却令人惊讶：“你要找的东西不在刘瑾汐手里。”
恶魔和祝明七同时愣了一下，随后它哈哈大笑起来，看了祝明七一眼，又看了巽傲一眼。它的目光似乎能穿透一切，巽傲灰色的眼睛却平静地接受了那注视。最终，恶魔收回了目光，止住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