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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老马(2)

我停下脚步,站在深冬夜晚的路灯下,打量着老马的面庞。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吧,那些不想被提及的荒唐,那些不能被碰触的愚蠢。过去的那个自己像一张大网一样在每个深夜潜入身躯,提醒你,告诫你,你的过去永远无法过去。所以如果想要前行,你只能勇敢起来,把那个披戴着你曾经样貌的小姑娘紧紧箍住,扼住她的喉咙。你必须战胜她杀死她,在某个夜里,成为一个凶手,不管她如何哭泣求饶,你都得亲手杀死那个曾经的自己。只有这样,你才能前进,虽然双手沾满了血腥,但终于得以前行。

在那个深冬,我看着老马,无比深刻地相信着这个道理。我不能再软弱下去,我不能继续受到她的蛊惑,我需要杀死那个短暂放肆过的自己。

第一次,我在老马面前板起脸来,露出强硬的口气,对她说,你以后可以不用来找我了。

老马的笑容在那一刻僵住了,她迅速在眼神中积累起怨恨,可是很快又柔软下来。她上前一步问我,怎么了,我是不是做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事情。

我太讨厌老马在我面前低声下气的样子了,因为我知道那不是她本来的面目。她那张已经习惯了盛气凌人颐指气使的脸挂上一副讨好的神请便会显得尤为可憎。所以我的厌恶大于了害怕,正视了她的目光。我对她说,没有,我只是觉得没意思了。

老马说,那什么有意思。

我说,不知道,反正这样挺没意思的。

老马问我,你这是什么意思,之前我们不是玩得挺开心的吗,那你说什么有意思?

我耸耸肩说,我不知道。

我以为那是我第一次对老马说不,但很久以后我想想其实不是的。当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她开口问我“what would you do without me”,我已经对她说了不。

人是有本能和直觉的,并不是只有我有感觉到无法与老马相亲相爱成为真正的密友。老马肯定同样也感受到了我的抗拒和疏离,我对她言语和眉眼间的淡薄。她会不会觉得其实我根本只是在利用她,把她当成了一条通往另一个新鲜世界的途径,我通过她碰触到了我从不知晓的人和事,当我尝到了那些新鲜之后就可以把她踢到一边了。

几乎所有老马的朋友都认识我至少知道我,而我的朋友们,很少有认识老马的。她们只是听说过传说中的老马,那个总是在肆意妄为的女生,喜欢谈论别人根本听不懂的话题。坊间乐于编造她的故事,用各种娱乐炒作的手段把她妖魔化。她们知道我和她一个中学毕业,便会来问我是不是知道她,我点点头嗯嗯啊啊地敷衍过去,却从不曾告诉别人我跟她熟识到甚至在她家睡过觉。

这应该已经算是一种欺骗和背叛了吧。

而事实证明,十六岁那年的冬天,并不是我最后一次欺骗和背叛老马。

为什么谎言和欺骗可以被原谅。为什么有些东西是有期限的。为什么人执着于选择自己愿意相信的那一面而不是真相的那一面。

二十岁的那年,我升到了大学三年级。刚刚在形式上与老江结束了所有的爱恨情仇,进入了人生的不应期。后来又跟大学的朋友产生了龃龉,家乡的朋友又在各自忙着自己的恋情和课业。我的精神状态逐步走入空窗,又开始对当下产生了不满,各种不愿被规章制度束缚的不羁行为呼之欲出。宅在宿舍看动漫成了我的常态,逃课出去旅行根本是家常便饭。更糟糕的是,我开始怀疑我现下所处的境地。我是破釜沉舟发奋努力了一下才考到这个大学的,可是两年多的大学生活带给我的只有与老师斗智斗勇的点名大战和室友之间面和心不合的明争暗斗。我还是个学生,可我不甘心一直贫穷,我学的是经济,可经济一直不景气。老师在课堂上动情地讲解那些过时的金融理论和知识,无非就是人类欲望膨胀的产物,那些太不崇高太不符合我的追求了。所以有一段时间,我很想退学。虽然我不知道我退学了该去做什么,但我不想在这里消磨我的意志力。

非常巧合的是,在那段时间,我又遇到了老马。相隔了四年,我们再次相遇,有时候我都觉得这并不是巧合,而是老马算好的。她早就知道我无法永远墨守成规,我的身体里有放荡随性的基因,这注定我时不时会从红尘中跳脱出来和她相逢。就像那个夏天,她从我上课时那种懈怠的状态中就发现了我们有一样的相似和共鸣,而她要做的,仅仅是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拍打我的后背,然后扯下我的耳机。

我忘记我们是怎么搭上话的,总之完全没有任何久别重逢的惊喜和寒暄。她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了我的手机号,给我发来了一条短信,没有说明她是谁,但我一下子就猜到了是她。然后我们开始聊天,透露出自己现在的状态,我对她说我想退学,老马说我早就不上学了。

奇怪的是当年因为老马而结识的朋友竟然和我一直都有联系,所以长久以来我并不是不知道老马的现状。她高中毕业之后打起背包四处流浪,组过乐队,当过编辑,做过模特。她和刘同学分分合合好几年,把对方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后来为了她跟别人打架,把自己的手弄残了,再也没有拿起过画笔。尽管如此,老马最终还是离开了他。

我没有跟老马说这些我都知道,也许因为我从来都没有试图去了解和体会老马的人生。在老马那里,我总是自私自我自以为是,完全按照我自己的方式去主导我们的交往,而她也总是能积极配合及时响应。

我对老马说,我想去戈壁,现在只能买到下个星期去敦煌的车票了。

老马毫不犹豫地对我说,我在敦煌等你。

我不知道老马是从哪里赶到敦煌的,总之她做到了,当我走出敦煌火车站的时候,老马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站在火车站门口冲我招手。

有那么一瞬间我不是没有感动到。

成长到二十岁,我刚刚触摸到人生的模样,曾经读过的听过的看过的但并没有弄明白的事情和道理正在一步步被渐进地体验和落实着。那个叫作命运的东西开始在我的认知中清晰起来,并且我可怖地警觉到也许我们一生都无法逃离它的摆布。在经过了不可一世的年少时代之后,我发现也许我们会像所有前人一样经历同样的悲痛和苦楚。我们知道它是什么样子,也知道它会怎样发生,甚至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发生,可是没有一个人能逃脱。没有谁是特例,每个人都一样。

二十岁的老马和十二岁的老马已然不一样,可是我觉得她并没有多大变化。她兴高采烈地挽着我的胳膊走在我身边,略有些聒噪地跟我说着去戈壁的行程。她还是那么漂亮,那么有兴致,对生命抱有无限热情。在我初尝过悲欢离合之后,老马还在这里,这是不是命运的一种暗示,或许我和老马并不是无法成为最好的朋友。我可以接受她,让她走进我的心,不可否认我们的相似,而那部分的不同,也许就是一种互补啊。

老马不知道从哪里召集到了一群同去戈壁的人,我们一行七人,背起行囊,白天徒步,晚上就搭起帐篷坐在篝火旁谈天说地。我们唱歌,吟诗,看星星,那大概是我二十岁那年最快乐的日子。

尽管这种快乐如此空虚。

戈壁的深夜奇冷无比,我半夜被冻醒,披着外套走出帐篷,即刻被头顶的星空涨满眼帘。

在那么广阔的荒漠中,满目的繁星好像要溢出来。刹那间,我变得特别特别清醒。我清醒地感受着这难得的馈赠,感受着内心的惊喜和变换,我当时应该还流泪了。它这么宏大,又这么平静,给人抚慰的力量。有那么片刻,我觉得也许我此生都再也不会看到这样的夜空了,随即内心便充满了惶恐和不安。

同行中有一个男生,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是个斯斯文文戴眼镜的好看男生,应该比我年长些,白天徒步的时候会问我需不需要帮助,算是说得上话的人。那天晚上他也从帐篷走出来看星星,大概是看到我在流泪吧,便一言不发地坐在我身边。

人在特别脆弱的时候会有很强的倾诉欲,我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多美啊,如果能在这个时候死掉就好了。

他问我,为什么想要死掉。

我说,因为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这样的景色了。

他说,不会的,不要这样想,以后会看到的,甚至会看到更美的星空。

我有点不相信,追问他,会更美吗?还有更好的吗?这是在安慰我吗,还是在安慰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