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卡尔加里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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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借刀杀人

我幻想了无数种Eva离开大众华时的情景,幻想她满腔悲愤,幻想她痛哭流涕,幻想她咬牙切齿,甚至还幻想她会气急败坏地冲过来掐住我的脖子,要跟我同归于尽。但无论是哪一种,我都发誓,我一定要亲眼看着她走,亲眼看着她从这里在我面前永远地消失,不为自己,只为了桃姐。

可我终究是没能看着她走,我回到卡尔加里的时候,Eva已经走了,交回了制服,还回了工卡,走得彻彻底底,走得干干净净,真得就仿佛她从来没在这里存在过似的。

我很诧异,她居然没等纪伟谦来做最后的核实就走了,她居然没给自己争取最后一个辩解的机会就走了。Sophie说她走的时候相当平静,仿佛早就在等着这么一天似的。她也知道,在大众华里等着看她笑话的人太多,而她恐怕最不愿意的,就是让我看见。所以她走了,在我回来的前一天,走了。Sophie说她走的时候是高昂着头走的,在她心里,这可能还算是有尊严的走,但在外人看来,最多也就是走得不太失体面而已。

“她很聪明,知道这是我们设的一个局。"Tuna浅浅地笑着,对她来说,寿司部主管的位子已经胜券在握,完全没必要再露出她的尖牙和利爪,便可尽显她的优雅。

“不是我们,是你。”我觉得反倒是我,慢慢开始龇出了我的牙。

“是谁并不重要,"Tuna依旧浅浅地笑着,并没计较我的顶撞,仿佛她就要升居高位,要以德服人一般。

我觉得她如果再这么笑着,很快就能把我逼疯。

“重要的是,我帮你除掉了Eva,你该怎么感谢我?"Tuna靠近了我说,她身上的香气让我感到窒息。

“你还需要谢?你从中得到的实惠,又岂是我能给得起的?”

开始,我一直都想不明白,权高位重的老佛爷怎么会去帮Tuna这样的一个无名小卒,就算她会说几句粤语,就算她会奉承献媚,那又怎么样,这就值得她亲自出马去帮Tuna对付有着副店长撑腰的Eva?后来,还是纪伟谦的一句话点醒了我。

“你以为Teresa这么做是为了Tuna?她是为了她自己。”

我恍然大悟,对Teresa来说,Eva是最不听话的主管,仗着有副店长撑腰,寿司部的进货早就不再需要请示陈Sir的同意,而现今,又逐步露出要脱离她掌控的苗头。Teresa要的根本不是帮不帮Tuna,而是一个可以对她言听计从,百依百顺的主管。因此,在除掉Eva这一点上,俩人不谋而合。这一计借刀杀人,让Tuna和Teresa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你知道的,这并不是我最想要的。"Tuna说这话时,居然可以毫不掩饰地看着我,不再有少女的羞涩,不再是那副忸怩作态,完全是赤裸裸的直白,好像在提醒我,我该履行合约了一般。

“我有什么必要来知道你最想要什么?”我觉得自己不是快疯了,是已经疯了,“我又不是你妈。况且就算是,你也已经成年了,你想要什么,自己要去,不用来告诉我,我没义务,也没能力给你。”

Tuna不动声色地看了我一会儿,“就连Eva,你以前也没敢这样跟她说过话,我很诧异,连她今天都败在了我的手里,你哪儿来的胆子敢跟我这样叫板?”

“我没这样跟Eva说过话?那更说明,你还不如她。”我冷笑了一下,“她今天是败在你手里了,但你又能笑多久呢?”

Tuna继续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我,仿佛要从我的眼神,我的表情,甚至我呼出来的气息中,察觉出我如此嚣张的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的居心叵测,“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告诉你,爬高必跌重。”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就连Teresa都说不定哪天就被总部撤换走了,更何况是靠奴颜婢膝而活在别人施舍中的你了,“今日笑她最是你,他日笑你知是谁?”

“你以为就会是你了吗?"Tuna竖起了眉毛,又露出了她马帮老贼的模样,不过,这模样,才是我最熟悉的。

我冷笑了一声,懒得再与她争辩了,我哪里需要她知道,她费尽心机抢来的,在我这里是一文不值。

在我转过身的时候,Tuna突然伸手抓住了我,“你这是摆明了要跟我抢?”

我狠狠思开Tuna的手,“你有什么值得我来抢的?”

“寿司部主管的位子。"Tuna终于不再拐弯抹角了,不再掩饰她的真正目的所在,谁坐上那个位子,谁才是除掉Eva的最大赢家。

见我没吭声,Tuna更确定了自己的判断,“看来,你并没有你装得那样清高。”

“是吗?你却比真实的你还要卑贱。”

说实话,就在Tuna赤裸裸地拿Eva来跟我做交易的时候,我就对她厌恶极了,甚至远远超过了对Eva的厌恶。她除掉Eva是为了那个早就觊觎的位子,却还想搂草打兔子,能捎带到手的,一个不放过。主管的位子,她可以靠不择手段来得到,那么纪伟谦呢?她是算作附属品那样,可有可无,还是也会煞费苦心,用尽计谋来得到?

“你以为有纪伟谦帮你,你就能斗赢我吗?”

Tuna突然声音抬高了八度,面目浄狞地丝毫不掩盖她的愤怒。我突然很想知道,她的愤怒是源于突然有人来跟她争抢,她原本以为已经唾手可得的东西呢?还是源于纪伟谦宁愿帮我,也不会帮她的嫉妒?

“在老佛爷面前,他纪伟谦能算个屁!”

Tuna说这话的时候,让我感觉她好像还应该在句尾加上一个“呸!”才算完整,然后再狠狠地啐上一口,用脚碾碎,才算解恨。我突然又很想知道,她是想通过贬低纪伟谦来贬低我?还是她丧失理智地由我而迁怒纪伟谦?

“当然算不得个屁,”纪伟谦的声音突然在我们身后响起,“好好地为什么不能算个人,要去算个屁呢?”

我实在忍不住想要笑出声来,一向喜欢借刀杀人,而又自恃可以做到天衣无缝的Tuna,怎么竟忘了也会隔墙有耳?

“纪……专员,我……"Tuna显然慌了手脚。

有Teresa罩着她,Tuna其实没必要怕纪伟谦。她的慌乱,只有一个解释,她心里在乎他。那一刻,我忽然有些沮丧,我很想说服自己,我讨厌Eva,不是因为李恨总帮着她,我讨厌Tuna,更不是因为她毫不掩饰地去喜欢纪伟谦,那一刻,我真的不知道,到底是她们真的讨厌,还是我有问题?

爱情本身是没错的,不管Tuna是个怎样的人,她都有喜欢别人的权利,那个别人,为什么就不能是纪伟谦呢?

“你管Teresa叫老佛爷,管我叫纪专员,”纪伟谦好奇地瞪大了眼睛,指了指我,“那你管她叫什么?”

“她?"Tuna瞥了我一眼。

“叶小司?因为她做寿司。叶小臭?因为她脾气臭得很。叶小包?在Eva手下,净做受气包。”纪伟谦饶有兴致地猜着,“不过,我觉得还是叫叶小刁,更适合她。”

“你们俩,这是在打情骂俏吗?"Tuna涨红了脸。

“什么你们俩,我可一句话都没说。”尽管我对纪伟谦没有丝毫的想法,但在此刻,我还是很享受纪伟谦的话给Tuna带来的醋意。

“好了,闲聊到此结束。”纪伟谦又恢复了工作中的一本正经,“叶晓蘅,到办公室来一下,我有事找你。”

我能猜到纪伟谦找我是为了什么,寿司部主管空缺,总得有人来填补,如果没有Teresa插手,我相信他是完全有自信来问我的,但如今……

“是的,”纪伟谦非常坦诚地说道,“今天这个局面,我想我是没权决定什么了。”

他不光是没权决定,甚至都没权阻止,Tuna注定将是我的主管。

“但我还是有权调你去面包房,如果你不想跟Tuna...”在被人为划分出三六九等的华人移民中,台湾人最少,又是处于相对比较高的阶层,因此他们之间的冲突也较小;香港人和广东人虽有地域歧视,但总的来说,还能和平共处,自己人和自己人也比较抱团;最可怜的就是大陆人了,地位排在最后,不但受着前三种人的气,就是自己内部之间,为了争夺有限的生存空间,更是经常拼得你死我活。所以说,如果你不幸在广东人手下,你肯定要受气,但如果你有幸在自己的同胞手下,你可能会更受气。

这就是纪伟谦想说的。可我觉得还有一点,他没有说出来。对于这些大陆移民来说,他们前半生所接受的教育,所付出的努力,对未来有过的憧憬,都不会甘心仅仅只做个主管,但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他们不得不降低了高度,既然已经摘不到星星来装点自己,总要摘个苹果回去养家糊口。于是,你就能看见一个很奇怪的现象,他们没有台湾人的高傲,没有香港人的自信和满足,更没有广东人的团结。他们对待自己的同胞,有时竟像对待仇人一般,严厉到近乎苛刻,仿佛只有不停地在言语上折磨别人,才能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还有比我混得更差的大陆人,才能找回自己内心的些许平衡,才能接受现实中同样如此糟糕的自己。

可是去面包房……

“不,我不想去面包房。”我果断地拒绝,容不得半点犹豫。“那你想去哪儿?果菜部、海鲜部、肉部,或者保安处、仓储,不过这些都不如面包房舒服……”

“我哪儿都不想去。”因为只有当我决定离开大众华的时候,我才会选择离开寿司部。

“为什么?”纪伟谦十分诧异,“你就这么喜欢寿司部的工作?”

“不是喜欢,是丢不起那人。”李恨倒是一语说中了我的心思,“你的离开,只能是因为你有了更好的去处,而不是因为怕Tuna,就去做了逃兵。”

我不得不说,纪伟谦是个好人,可他永远不会比李恨更懂我。

“他……应该是,比我更怕你受委屈。”李恨不是巫师,他更像个读心者,仿佛谁的心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你从来都只怕Eva受委屈。”我说这话时,满含了醋意。

李恨看了看我,我不知道他此刻有没有读出我的心,我说这话,是在挖苦他也好,是在埋怨他也罢,那都不是我的本意,我其实更想听他说,我错了,他从来没在意过Eva,他在意的人,只有我……但他却什么也没说,没做任何解释,仿佛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我默默地低下了头,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很受伤。面对一个你喜欢的人和面对一个喜欢你的人,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觉。我忽然没忍住,鼻子一酸,两滴热泪滚落下来。让我们哭到撕心裂肺的人,总是我们最爱的人;让我们笑到没心没肺的人,总是最爱我们的人。那么在爱情中,我们到底应该怎么选?

“她是个只存在于过去的人了,你又何必还在她身上浪费时间,”李恨并没说出我最想听的话,但也多少算是一种解释吧,“你该多想想自己,想想你的未来。”

未来?我还有什么未来?现在的我,早已接受了我曾经最不愿接受的状态——混吃等死。

中国的教育强调的是培养,培养在字典里的意思是,按照一定的目的长期地教育和训练。换句话来说,不管你这棵苗原本是要开出白色,红色还是黄色的花,只要在我长期不断地教育和训练下,都能开出我想要的蓝色的花,这就是培养。这以前,我从未对此质疑过,只有在乔布斯死后,中国叫嚷着要打造出一百个乔布斯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这里的问题。如果培养的力量真有这么强大,为什么几百年来才出了一个牛顿,而不是一年里出几百个牛顿呢?在中国这样的教育下成长起来的一代,从小就被灌输要树立远大的理想,要有所作为,仿佛快乐而又庸碌的一生,便是可耻的一生。这一代人,很少有人能接受现实中最真实的状态,难道不愿接受的现实,它就不是现实了吗?

西方的教育强调的是引导,引导者指引你遵循本意,寻找到最适合你的状态,去做最真实的你。在加拿大,你能看到很多这样混吃等死的人,用他们的话说,谁的一生,不是在等死的过程?难道为了工作废寝忘食,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就不是在等死了吗?是,这确实不是在等死,是在找死。他们认为人的一生,应该是寻找快乐和享受快乐的一生,因为这才是人生最值得去做的事。

我也逐渐接受了这样的观点,说实在的,混吃等死真没什么不好,不是非要把自己弄得很累,才算是没白活一场。努力了,不一定会成功,但不努力,至少会很轻松。更何况,也不是我不想努力,是根本就没有努力的方向。

这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一直没想明白,我当时这样说,到底是我真的已经接受了西方这样的观点,还是在为自己的失败找理由。

“这还用说吗?”李恨并没有像我原先预想的那样,摆出一副老学究的架势,跟我喋喋不休地讲上一大堆的人生哲理,他只是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道,“奋斗的一生,为什么就不能是快乐的一生?除非你天生就是一个懒婆娘。可我认识的傻丫头,不是那么容易就放弃,不是那么容易就被打败,更不是那么容易就接受现实。”

我瞪着眼睛看着他,你确定你有这么了解我吗?为什么我就不可以是个懒婆娘?勤快了你给颁奖吗?

“你不用我来给你颁奖,你会拥有一个比现在更好的未来,这就是你给你自己最好的奖励。”

更好的未来?我能有什么更好的未来?我最擅长的就是做衣服了,可这里人工这么贵,谁会去穿手工做的衣服?又或者,我可以去做服装设计师,可敲门砖呢?国内的文凭这里不认,我又没参加过什么国际性的大赛,纵然我有自信,可谁又能赏识到我的才华呢?擅长的不能做,却要在不擅长的领域里,逼着自己拼出更好的未来,这不是天方夜潭吗?

“这不是什么天方夜谭,这是你为自己赢得尊重的资本,”李恨的语气重了些,"Tuna将会怎样对你,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要赢得别人的尊重,不能只寄希望别人有良好的教养。”

我低下了头,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做。

“你不是没有努力的方向,是你没有找到。”李恨说着,从包里掏出一个洋娃娃递给我,“你的优势就是你的资本,你的未来也就在你的手中。”

我不解地看着手里的娃娃,我的未来,会在这个娃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