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卡尔加里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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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北极光的声音

卡尔加里的秋天,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就到来。有时,会有那么一两场雨,但也谈不上多界限分明地能分出夏天和秋天。有时,不要说雨了,甚至连风都没有,天空还是那么明亮瓦蓝,太阳还是那么火红耀眼,让你根本感觉不出,今日和昨日有会什么两样。可就在你早上走出家门的一瞬间,你也许是不经意地驻足回眸,会突然发现,昨日树枝间还摇曳着满眼的绿色,竟在一夜里变成了金黄。你肯定会忍不住伸手去触摸,这才不得不承认,那不是朝阳洒在叶面上给你带来的错觉,是秋天,在无声无息的夜里,悄悄到来了。

卡尔加里的秋天,远远望去,从浓郁到清淡,从明亮到灰暗,别看满山遍野只有一种颜色,但这黄色,却有着不同的深浅。卡尔加里的秋天,比油画更素雅,比水墨画更灵动,它从不用张扬地表现自己,却依然能让你一见倾心,即使你不擅长作画,也会忍不住想要把它画下来。

只有李恨,从来没有这想法。当我支起画板的时候,他也架好了他的三脚架。他总是嘻嘻笑着,有些沾沾自喜地说道,相机就是为他这样的人发明的。一阵闪光灯之后,便是我看着他歪着脑袋,合衣在树下呼呼大睡。我每次都有冲动,想把他的那副睡相画进我的作品里,但又实在不忍破坏卡尔加里秋天原有的美。

来加拿大之前,我一直以为只有在北极才能看到极光,后来才知道,原来一些靠近北极圈的国家,例如瑞典、挪威、芬兰、冰岛、俄罗斯、美国和加拿大,都能看到极光。极光的出现,也并不是像我原先想象的那样,只在极其寒冷的冬夜。即便是秋天,有时极光也会意想不到地从屋顶的夜空划过。位于加拿大西部的卡尔加里,并不是个看极光的城市,但就在那么一个严寒的秋冬夜,我和李恨屏息站在漆黑寂静的夜里,看着它会那么突然地就在眼前闪现,没有预示,也没有征兆,然后又如烟如雾般地消散。

“你听到什么了吗?”李恨摘下了帽子,侧耳倾听着。

这么响的风声还用摘帽子听?我戴着头盗都能听见它呼啸着从我身边飞驰而过。

“我是说极光的声音,”李恨一伸手摘下了我的帽子,“你耳朵尖,说不定你能听到。”

疯了,这人是彻底疯了。我劈手夺回了帽子,跟你在零下十几度的夜里,站在雪堆上看极光,就已经是我这辈子干过最疯狂的事了,还要我冒着把耳朵冻掉的危险,去听什么极光的声音,闪电都没有声音,极光又怎么会有声音呢?

李恨嘻嘻地笑着,吸溜了一下鼻子,又戴上了帽子,“这里的印第安人说,极光会发出口哨声和脚步声,那是灵魂在天堂踏雪散步的声音,可我什么都没听见。”

他极少时候会表现得这样二,看来寒冷不光能降低人的体温,还能降低人的智商。

我用力跺了跺脚,感觉已经被冻得麻木的不光是鼻尖,还有脚趾,“等你什么时候上了天堂,什么时候就能听见了。”

李恨忽然沉默了,他望着天空,仿佛天堂就在他能目及的地方,“你说,人死了,是不是都能上天堂?”

我没想到李恨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丝毫不像一贯冷静理智的他。

“是好人就能吧,”我猜想那天堂里一定有个让他牵挂的人,“反正你肯定能。”

“那天堂里,是不是也有国家和地域之分?”李恨的目光越发得深邃起来。

我很想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我猜他也许是想问,是不是不管在中国,还是在加拿大,死后都能在天堂相遇。认识他这么久了,从未听到他提到过父母,莫不是……

“那不能吧,”我绞尽脑汁,尽量想找个最可信有力的说法,“不是有这么句话嘛,人生来是不平等的,但人的灵魂是平等的。”

李恨转过脸来看着我,微微一笑,我不知道我那样的说法是不是能让他好过些,但很显然,他感谢我的用心良苦。

“有人说,看到了极光,就如同看到了上帝的眼睛。”

而我此刻,唯一能看到的,只有他的眼睛。

“相信我,傻丫头,今晚的冷风没白吹,它会给你带来好运的。”

李恨以前曾经说过,在你彻底绝望的时候,别忘了自己拥有一半的命运;在你得意忘形的时候,别忘了上帝手里还有一半的命运。那么今天,他是不是想告诉我,上帝已经准备好了一半的好运给我,剩下的另一半,就要看我的了。

看到极光,真的就能带来好运吗?就如同人们会对着流星许愿一样?我也抬起头,仰望天空,刚才还如此绚彩斑斓的极光,可也仅仅只是那么一闪,便再也寻不到它的踪迹了,一切又都恢复了原样,漆黑和寂静。我禁不住开始怀疑,它真的来过吗?可是……如果没有,我又该怎么解释那来自灵魂深处的震撼呢?

那天夜里,我握着李恨给的洋娃娃,久久地坐在床边。我把娃娃颠过来倒过去地看,也实在看不出我的另一半命运在哪里。如果现在李恨在,他肯定会说,怎么会看不出,不就在你手里吗?可我手里,只是一个很普通很普通的娃娃啊,我唯一能看出的,就是这娃娃的裙边裂开了一个大口子。

李恨说,这是他买给实验室主任小女儿的生日礼物,可是不小心把娃娃的裙子弄破了,所以才来找我帮忙。我奇怪的是,这并不是一件多么珍贵的礼物,他完全可以再去买个新的,当然,如果说这样可以省钱,也确实算个能说得过去的理由。但还有一个最让我不解的,《红楼梦》里写到晴雯替宝玉补雀金裘时,是这么写的,“这是孔雀金线织的,如今咱们也拿孔雀金线就像界线似的界密了,只怕还可混得过去。”什么叫界线似的界密了?其实说白了,就是先织经线再织纬线。我的技术虽比不得晴雯,但这娃娃只是裙边裂了口,并不是多费事的活,补好了是完全看不出的。可李恨却坚持要我给娃娃重做一件,这可就是件费事的活了,麻雀虽小五脏倶全,再小的娃娃,那也是一件完整的衣裳啊,我总得做全活了,不可能缺个袖少个领吧。

唉,我叹口气,李恨还真会给我找事,一点不体谅我每天早上五点半就得起床,晚上六七点还到不了家的辛苦。唉,我再次叹了口气,做就做吧,也就是熬几个晚上而已,谁让我欠他的呢。

可我究竟欠他什么了?是欠他帮桃姐找了份好活?还是欠他这么久以来对我的照顾?又或是欠他虽未明说,却一路来默默地陪伴?总之,不管是什么,我都欠他的了。我从床上跳下来,挽起衣袖,准备开始干活。

做个什么样式的呢?我再一次仔细端详了娃娃,是个黑眼睛黑头发的东方美人,黑发还在脑后挽了一个髻。我很诧异,送给实验室主任小女儿的生日礼物,他为什么不选一个蓝眼睛白皮肤的洋娃娃?不过,这美人胚子的眉宇间带着的那份高贵和与生俱来的冷艳,适合极了穿一套旗袍……

我忽然顿悟,这会不会是李恨的用心良苦呢?

在我的衣橱里,有一块蓝底的碎花布,包着一块紫红色的真丝织锦缎。紫红色是纯紫色加玫瑰红而成,象征着髙贵和典雅,激情与妩媚。我总说要给自己做一件旗袍,阿海劝我别费力气,在中国,没有能穿出去得瑟的机会和场合。来卡尔加里的时候,我说什么也把锻子塞进了包里,这回总有机会穿着它做的旗袍去逛街了吧,让咱也好好地在加拿大招摇一把。

可终究,它还只是一块料子,静静地躺在我的衣橱里。如果说今晚,我将赋予它一个全新的生命,那么同时,我是不是也赋予了自己,一个崭新的未来?

秋冬的夜,原来不是只有寒冷,不是只有黑暗,它也有温暖,也有希望……

桌上的手机突然传来了短信的声音,我以为是李恨,却是纪伟谦。

“如果我问你,为什么回去和来时,会有不一样的风景?你一定会回答我,因为走了不一样的路。可是,路还是同一条路,只是心境不同了。”

纪伟谦回温哥华了?我以为他会选择明天白天走,没想到他竟急着连夜开回去。愿意赶夜路的人,往往是心中挂念那个要达到的终点,纪伟谦又是在挂念什么呢?

“就是一个人的家,那也是家。”

纪伟谦的话中,带着淡淡的忧伤。我能想象他此刻的心境,那种独自在路上的孤独。可我又能怎么办呢?我能说些什么?又能做什么?在他的生命里,我只是个过客,他的孤独,我注定只能旁观。我沉默了,纪伟谦也沉默着,仿佛在等待什么。尽管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似乎总也得说点。

“孤独,是因为你值得拥有更好的。上天总要你腾空双手,才能接住更好的一切。”这么冠冕堂皇的话,实在不像是朋友间的闲聊,更像是外交辞令,但这也是我唯一能说的了。

“比你更好的还会有谁?Tuna?"纪伟谦的回复中,还夹带了一张极其夸张的大鬼脸。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莫非这就是他为什么一处理完这里的工作,就急急忙忙赶回去的原因吗?他不想给Tuna机会,更不想这能成为Tuna为难我的理由。

尽管没能等到和纪伟谦单独相处的机会,但这似乎一点也不影响Tuna第一天走马上任的心情,看着她穿着Eva曾经穿过的主管制服站在我的面前,掩饰不住有些洋洋得意的脸,我有的不是鄙视,不是怨妒,更不是嫉恨,而是一种无可名状的悲凉。物是人非,若是那衣服也有情感,如今看到穿它的人,已不是自己的旧主,不知是否也会和我一样,用沉默来表达自己内心无言的抗争。

我沉默着,Tuna也沉默着,只是微笑着用一种很柔和很柔和的目光看着我,我不再去看她,低头继续忙着手里的活,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她依旧保持着那个优雅的站姿,眼睛仍旧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她在看什么?是在等我恭喜她吗?还是在等我嫉妒她?

那一刻,我的脑海里突然窜出电影《垂帘听政》里丽妃的一句台词:“不,你不是来看我,是叫我看看你,看看你的荣耀啊,看看你的光彩啊,看看你母仪天下的德行啊,看看你权倾万方的威势啊……”

原来她不是在等我恭喜,不是在等我嫉妒,是在等我看她,等我怕她。也确实,一想到那个变成人彘后形销骨立的丽妃,我止不住打了个寒战。

“怎么了,你冷吗?"Tuna终于开口了,那细细软软的声音让我不禁想起上海人常吃的一种糯米点心——撒着桂花的细沙条头糕。

我没有说话,耳畔响起丽妃同样细细软软,甜甜精懦的歌声,艳阳天,艳阳天,桃花似火柳如烟……

“在想什么呢?"Tuna仿佛在没话找话。

我严重怀疑Tuna的智商有待重新评估,我在想什么,怎么会告诉你!我继续低垂着眼睑,连睫毛都没抖动一下,你越是想我看你,我就越是不看你,有本事你就一整天都这样端着等我看你。

“你在寿司部工作,也有大半年了吧,"Tuna见我始终没吭声,有些不自然地扭动了一下身子,“我想,也该是时候……”

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也该是时候干嘛?莫非新官上任三把火,Tuna该是时候让我领教她的阴险毒辣了?Tuna没有继续说下去,很显然,她是在等我问她,就像那个被剁去了四肢后,又被塞在酒坛子里的丽妃,Tuna是在等我问她我将会是个怎样的死法。

人终有一死,或死而惶恐,或死而卑乞,或死而泰然。若我们不能决定生死,至少我们能决定如何选择。

我选择继续在沉默中做完我该做的事。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坎,我能做的,就是让自己跨越的姿势尽可能得美一点,再美一点。

“晓蘅,你在听我说吗?"Tuna突然过来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腕,“工作满半年就能有3%的加薪,Eva是故意不给你,但我不会,我已经跟陈Sir申请了,他应该今天就会报到店长那里去。”什么?加薪?Tuna说的也该是时候,是指给我加薪?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为了纪伟谦?”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理由。

“我们不要在这事上再纠缠了,好吗?为了我爱的人,我当然愿意放低身价,但不论放得多低,也还不到清仓大用卖的时候,既然他心里没我,我又何必还要死攥着他不放呢?”

Tuna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被察觉的怪异,在当时,我错误地将它理解为是不愿承认自己的自作多情。

Tuna打算放弃了?这可能吗?在我看来,她向来是个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人,会这么轻易就放弃了她认为的幸福?但如果不是为了纪伟谦,那她这么讨好我,又是为了什么?我从不相信,一个人会平白无故地对一个人恶,自然也不可能平白无故地对一个人好,它一定是有原因的。

Tuna觉察出了我的疑虑,她再次扭捏了一下身子,轻轻地说道,“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平时都应该干些什么?”

我顿时恍然大悟,联想起早些天听中餐部的人提过,她去跟店长申请到温哥华培训,但店长没有批,理由是我们寿司部已经有人去过温哥华受训,完全有能力可以培训她。

她是我的主管,可我却是她的师傅,这是多么奇妙的一种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