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卡尔加里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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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抉择

人,只能回忆过去,却很难再回到过去。

我还记得那一年,他突然被公司派去北京参加一个紧急会议,而机票的那一天,正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他坐在床头闷闷不乐,我知道他是不愿在这一天跟我分开,虽有些遗憾,但我还是宽慰他,“从上海到北京不过一千三百公里,我们并不是分开得很远。”谁知我的话音刚落,就见他兴奋地从床上跳了下来,“对啊,才一千三百公里,我为什么要坐飞机去呢,我可以开车去啊,这样,你就能一直陪着我。”

我还记得那一趟的北京之行,我们被大雾堵在了高速路上,我有些坐卧不宁,他却一边不紧不慢地跟着车流,一边腾出一只手来握住我,“这样有什么不好,我们能有更多的时间在一起。看来上帝同时替我们给了对方礼物,一段难得的宁静时光。”

我还记得那一天,高速公路最终被迫关闭,而我们只得在入口处等待大雾散去。那一年的纪念日,没有鲜花,没有香槟,有的只是一种相依为命去浪迹天涯的难舍难分。而那一夜,他握着我的手始终没有松开过。

我还记得……我还记得……为什么我还记得那么多的过去,却已无法再回头了?为什么在这么早就注定要到来的一天里,我还会有那么多的伤感?这一天,在他离我而去的决绝中,在我拒不肯回头的固执中,不就已经注定了吗?

谁能走进你的生命,是由命运决定;但谁能停留在你的生命,却是由你自己决定。我还记得那是他把结婚戒指戴在我的手上时说过的话,可现在,这一切……还能由我来决定吗?

“那吃货为了所谓的光环硬挺,可你又是为了什么?”纪伟谦终于打破了这一路的沉默,我能感觉出他此刻心里的难受,并不亚于我。

是啊,我是为了什么呢?

“如果你还忘不了他,那就回去吧。心不在这里,硬要留下,那最终留下的,只能是遗憾纪伟谦叹口气,“出来过了,看过了,感受过了,更知道神马都是浮云。真的,听兄弟一句话,人生短暂,没有什么比能厮守在一起更重要。”

我承认纪伟谦是对的,只是,为什么是我回去?而不是他过来?

“这有区别吗?如果只是一味地强调自尊,那只能说明,你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爱他。”纪伟谦看着我,“你是个要强的女人,但在爱情里,要强和幸福往往背道而驰。”

“难道在爱情里,做个依附于他人的小女人,就能得到幸福了吗?如果要我选,我宁愿选自尊。我的爱情,永远不会爱得没有尊严。”

纪伟谦摇了摇头:“如果要我选,我宁愿爱得毫无尊严,也不要我爱的女人有半点为难。只是,我没机会去选。”

那难道我就有了吗?我能有机会去选让他过来吗?我能有机会去选让他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这个家吗?甚至……我现在能有机会什么都不选吗?让我想得清楚些,再清楚些……我能吗?很显然,现在我选与不选,他都要替我选了。

“不要等到他来替你选,爱情就像两个人在拉猴皮筋,疼的永远是后撒手的那一个。不管你的心有没有想清楚,你都必须得选一个了,要么撒手,要么回头。”

要么撒手,要么回头……真能如说的这样简单吗?

“跟他好好谈一次,你就能知道他究竟怎么想,而你,也就有了答案。”

我忽然害怕起那个答案来,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走了十几圈了,我始终下不了决心,而握着电话的手,更是早已汗津津。

人对某些事物的逃避往往源于某种恐惧。那么我的恐惧呢?又是什么?来自哪里?对于最可能出现的那个结果,我不是早就已经接受了吗?那还有什么值得我去恐惧?莫非……在我不肯承认的倔强背后,还残存着一丝自欺欺人的幻想?在我过分强调的自尊背后,其实是更害怕听到他亲口说出来?

“我从不相信什么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那些都是骗人的假话,感情就是要守在一起,要腻在一起,才能确保它的温度,不会变成一颗寒冷而又易碎的冰坨。”

纪伟谦说的没错,分开久了,那曾经彼此熟悉的声音,那曾经彼此熟悉的味道,那曾经彼此熟悉的手指尖的轻触,都会随着记忆一起被淡忘。那么,还能剩下些什么呢?只有漠然后的麻木,和逐渐被他人遗忘的恐惧吧。

恐惧,让我的手指不住地颤抖,那一串曾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号码,今天竟会被我连着按错两次。我狠狠地扔了电话,一时忍不住跳在床上委屈地哭开了。我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来承受所有这些本不该我承受的一切?为什么别人都可以白手起家一起从头打拼,而轮到我,这竟成了一种奢望?

既然是奢望,那就早点结束它吧。我从床上爬了酿擦干了眼角的泪,时间是治疗心灵创伤的大师,但绝不是解决问题的高手。既然谜底总要有人来揭晓,那就让我来完成这一固定的程序吧。

“等夏天等秋天,等下个季节,要等到月亮变全,你才会回到我身边……要不要再见面,没办法还是想念,突然想看你的脸,熟悉的感觉……”

这是……他的彩铃?我愕然了。为什么会是这首歌?为什么?

他如何能知道,在那些个寂静的没有他陪伴的夜晚,是这首歌一遍又一遍陪我人睡。他又如何能知道,在那些个仿佛已将他淡忘的日子,是这首歌一遍又一遍让我想起和他在一起的每一段过往,可又不得不去面对我再也等不到他回到我身边的现实。要说还有比思念更刻骨铭心的,恐怕就是能勾起思念的那么一首歌。这歌词,这旋律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深入我的骨髓,可他,为什么也会选了这首歌?莫非……他也在慰藉同我一样孤独的心?那一刻,我忽然忍不住再一次让泪喷涌而下,而之前表现出的种种坚强,也都在这一刻轰然倒塌,摔成千万片细小的碎片,融化在滚烫的热泪里。

纪伟谦说过,总得有人知道你这半年来的心酸,总得有人理解你这半年来受的屈辱,总得有人抚慰你这半年来不为人知的痛。如果不是他,就总得有那么个人……可那一刻,我仿佛才忽然明白了我自己的心,如果我的生命中没有他,也永远不会再有那么一个人……

我以为,我还能有机会选择回去,哪怕是毫无尊严地爱,也能有机会选择与他厮守在一起,可那一声甜甜糯糯的“喂……”,让我的心彻底跌入了谷底。那是艾琳的声音,没错,是她的声音,我不会听错。艾琳是他的助理,至少在我知道的时候,她还只是个助理,可现在,她竟能随意接起他的电话。

我忽然想起了莱考,想起他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想起他眼神里那一丝同情的目光,莫非这一切就是他想说而没有说出口的吗?莱考说,即便他和谁在一起也不代表什么,真的不代表什么吗?

那一刻,我忽然有种冲动,我很想大声地质问艾琳,你知道他有老婆吗?你知道他还没离婚吗?但其实也许我真正想问的,是为什么,为什么会是你?可话到嘴边,我还是咽了回去,是谁又怎么样呢?为什么就不能是她?难道不是她,我还会希望是谁呢?

是我坚持要留在加拿大,是我选择了与他分开,如果说婚姻是场赌博,那么是我,把曾经的幸福当作赌注压在了赌盘上,不论是她勾引在先,还是他变心在前,这个已被我拱手让出的男人,迟早都会是别的女人的目标。

阿海走时,我没有哭,日子难时,我没有哭,受尽委屈时,我也没有哭,但今天,躲在浴室的门后,我哭了。女人对哭有两种态度,一种是因为知道哭了也没人看,所以选择不哭;另一种是因为知道哭了也没人会看见,所以才会哭。

今天,在一个陌生城市的小旅馆里,我蜷缩在门后的角落里,掩面而泣。作为最后一次的了断,我用泪水送别了我的爱情,在哭声中埋葬了我的婚姻。我尽情地哭着,因为过了今晚,我将不会再为他掉一滴泪。

“你……这是……”纪伟谦一早来接我去上班,他仿佛看出了什么,却没把话说下去。

我知道,是我的眼睛出卖了我。尽管一早,我就破天荒地在脸上擦了厚厚的粉,并涂上浓重的眼影,可依旧掩盖不住眼底的血丝,眼角的红肿。

“我……”

我不知道该怎样去解释,但我真的什么都不想说,无论是那个先变心的男人,还是那个该被诅咒的女人,我都不想提及,所有的伤痛都自会慢慢愈合,我不需要暴露给谁看,也不需要跟谁倾诉,更不需要谁的同情。

“换了新地方不习惯?多大的人了,睡觉还认坑。”

纪伟谦一转身,将话题岔开了去。我知道他看出了什么,只是不说而已。他仿佛是在等我,等我准备好一切,准备好时间,准备好心情。他总是这样,在我可接受的范围内,不远也不近,用我能接受的节奏,不紧也不慢地等着我。

好在随后忙碌的培训开始了,让我有借口可以忙到几乎没时间好好跟他坐下来聊些什么。再后来几天,他又突然忙了起来,忙得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连着几天都见不得人影,我不知道他是真忙,还是想多给我些时间独处来平复心情,总之,一直到培训结束的最后一天,我都没能再见到他。

这样也好,我一边在房间里收拾着行李,一边梳理着自己的心情,要回去了,但这样的情绪,这样的状态,我不怕被纪伟谦看到,却不想被李恨察觉。

一直到今天,我都还没想明白,为什么在纪伟谦面前我可以肆无忌惮地完全暴露自己,但在李恨面前,却总想将最软弱的一面掩藏起来,是因为在意的程度不同吗?

“东西都收拾好了吗?”纪伟谦突然推门进来。

“差不多了,怎么?”我隐隐感到好像出了什么事。

“那你是愿意等明天坐飞机回去,还是愿意现在就坐我的车回去?”

“什么意思?”我诧异道,“你要开车送我回去?从温哥华开到卡尔加里?这太疯狂了吧。”

“人的一生,若不做些疯狂的事,便算不得完整的人生。而有些疯事,若年轻的时候不做,便再也不会有机会做了。”纪伟谦咧嘴笑道,“况且也不过就是十二小时的车程,算不得多疯狂的事。”

“你没事吧?”我瞪着纪伟谦,忽然间觉得他脑子坏了,不是让驴踢了,就是让雷劈了。

“我没事,但分店出了点事,”纪伟谦收起了一脸的嬉皮笑脸,变得严肃起来,“我得赶去处理一下。虽说这一次不是专程为你,但却可以假公济私一把。”

分店出事了?是谁?会是谁?我不知道自己潜意识的第一反应竟然会是Eva.怎么可能?她可是有副店长罩着的啊。

“这次有谁罩着也没用了。”纪伟谦拎起我的行李往门外走去。

难道真是她?纪伟谦并没有说出她的名字,让我多少还是有些不敢相信。面对我的追问,纪伟谦迟疑了一下,并没有答复我。我忽然意识到了,他们也是有工作纪律的。

“我只是八卦一下,你不用告诉我,”我连忙追着纪伟谦说道,“况且哪有不透风的墙,这种事回了卡尔加里,想不知道都难。”

“是她。”纪伟谦把我的行李扔进了后备厢,关上车箱盖的时候,冲我眨了眨眼睛,“我们的纪律是不能透露内情,这恐怕也是你最关心的,她究竟犯了什么事。”

我摇摇头,“不,我不关心她犯了什么事,我只关心她会怎么样。”

“会被解职,永不聘用。”

纪伟谦的话让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她究竟犯了什么事,会被解职,永不聘用?

“我说吧,你关心的肯定不只是她会怎么样。”纪伟谦哈哈大笑着拉开了车门,“来吧,上车,路上我再告诉你。”

一直到今天我都还记得,从温哥华到卡尔加里沿途的风景,远没有纪伟谦的故事精彩。

"Eva被顾客直接投诉到了温哥华总部,因为她用极不文雅的字眼辱骂客人……”

“白痴?”我脱口而出。

纪伟谦扭过脸来看了我一眼,“她也这样骂你?”

何止是骂我?我苦笑了一下,“白痴”是Eva最惯用的词,骂我,骂桃姐,骂Sophie,甚至骂整个中餐部的员工,有时也这样骂客人。当时总不免让我猜测她心灵曾受过怎样的创伤,要靠这样的发泄才能得到些许安慰。不过,她再嚣张,也会注意拿捏分寸,骂客人时向来只敢动个嘴型,不敢发出声来。要知道在大众华,只要被客户投诉,不问青红皂白,要么书面警告,要么卷铺盖走人,胆再大,也没人敢去碰那根火线。

“玩火者,终将引火自焚。”纪伟谦说道,“我这次去,就是去核实情况,一旦确定属实……”

“怎么确定?!”我粗暴地打断纪伟谦,不光觉得他滑稽,觉得温哥华总部那帮所谓的高管更滑稽,这种死无对证的事,只要她拼死抵赖,你还能强行给她安个罪名?

“你也太小瞧大众华管理层的智商了,”纪伟谦瞥了我一眼,“你忘了你头顶上的摄像头了?”

摄像头?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为了监视我们偷懒,防止我们偷吃而设的,原来也能派上用场。可是,可是,我依然觉得这里面有漏洞,要知道Eva骂客人是从来不会骂出声的,就算有摄像头,也算不得什么过硬的证据,毕竟除了卷铺盖走人,还有书面警告的处罚。

“但如果她辱骂的客人是个残疾人,那情况又完全不一样了,而这位聋哑的客人,又偏偏会唇语。正所谓,她恶毒惯了,就算你们治不了她,天也会收拾她。”

我很狐疑,这是天意吗?还是人为?

“老佛爷!”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如果这事里有她……

“老佛爷?什么老佛爷?”

"Teresa,肉食加工厂厂长,我们背后都叫她老佛爷。”

“是Teresa?你们不是都叫她特别傻吗?”纪伟谦嘿嘿笑着,“老佛爷,想不到她还能有这雅号,有点意思,你们怎么想出来的?”

“先别扯那些说不上的,你快告诉我,这件事里有没有她?”我急切地问。

纪伟谦没有说话,却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怎么?干嘛这样看着我?”

“先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纪伟谦扭过脸去,不再看我,“要说这事里还真有她,她亲自致电温哥华总部,要求严惩当事人,理由是此恶劣行径已对大众华的声誉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害。”

果真有她!

“再回答你的第二个问题纪伟谦接着说道,“按说这事儿太小,又不是在她部门里出的事,但她却如此劳师动众,所关心程度很令我诧异,而你,也同样让我吃惊,你怎么会想到这事里会有她?”

因为这是个陷阱,是个阴谋,一切的一切,看似巧合,却都是被人刻意安排的。应该说我是知道的,可事实上我又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这场阴谋里有Tuna,有Teresa,而我不知道的,是它的漩涡里还有纪伟谦,还有李恨,还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