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过会来温哥华,更没想到会是用这样的方式来温哥华。
我对温哥华的了解仅限于它温和湿润的气候,这个有着“加拿大雨都”之称的城市,据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会有二百七十天在下雨,而且绝大多数的雨天都集中在冬季,也就是说,整个漫长的冬季就是温哥华没完没了的雨季,这个光想想恐怕都让人觉得受不了。
“要不是雨水充沛,这里能如此花团锦簇吗?要不是雨水充沛,这里能如此绿树成荫吗?”纪伟谦指着前方满眼的绿意说道,“其实从降水量来说,卡尔加里一点也不比温哥华少多少,只不过是都变成雪下下来而已。”
“那我宁可要下雪,也不要下雨。”
在上海,我还没受够那些潮乎乎、粘嗒嗒、湿漉漉的黄梅天吗?还跑这来继续遭罪?更别说,在潮湿的同时,还要加上冬季的寒冷。
“宁要雪不要雨的结果,就像在卡尔加里,只能种得活那么几种冬天冻不死的树,可你看这里,”纪伟谦随便用手一指,到处都是丰盛的植被,“你不能在欣赏美景的同时,还要抱怨这里雨水多。不能又要马儿跑得快,又要马儿不吃草吧。”
纪伟谦说的没错,进入了温哥华,就如同进入了一个温带雨林,美得让人应接不暇,但给人印象最深的还是冰川脚下众岛点缀的海湾,终年水流清澈,即使是冬天,也不会结冰。
“哪里这还非要强求统一的?看来,你非常适合温哥华,而我,适合卡尔加里。”
这不也正是我希望的吗?
纪伟谦又不紧不慢地跟了一句,“可我,也开始喜欢卡尔加里了……”
“别忘了,”我打断他,“你答应过我什么。”
在温哥华机场,当我正在指示牌前辨认方向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了我的面前。我不诧异他会知道我要来,更不诧异他会知道我的航班,他在总部的人事部,要想知道这些事,一点也不难。只是经过了那件事后,我实在不知道我们之间该用何种方式相处。还算是老同学吗?还能继续做朋友吗?
能,都能,我不再当你是异性,也不再对你有非分之想,我们用兄弟的方式相处,做兄弟,做一辈子的兄弟,这是他给出的答案,也是他给我的承诺。
“这跟我答应过你什么没关系,我喜欢卡尔加里,只是因为,卡尔加里。”纪伟谦没有更多的解释,他把车驶进了一个僻静的住宅区,“我带你四处转转,你就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了。”
小区里似乎无一例外的,家家户户门前都种着一株参天古树,将整幢房子遮蔽地就只露出楼的一角,而就这露出的一角小楼也像是被埋在花堆里一样,窗台上、门廊前、屋檐下,摆满了各式盆栽,仿佛空虚寂寞的人,恨不得要将生命的每一个缝隙都填满似的,而那些颜色各异的花草,更是艳丽地让人眼花缭乱,用招蜂引蝶来形容真是一点也不为过。
“你觉得温哥华像什么?”纪伟谦问。
“像花园。”这还用问吗,我不假思索地说,“像仙境……”
纪伟谦摇了摇头,“我觉得她更像是一个有钱的寂寞少妇,虽然风韵犹存,但已半老徐娘,只得靠拼命修饰外表来掩盖内心的失落。”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这么混账的比喻,难道漂亮不好,非要光秃秃的才好?我有些迫不及待想听听他怎么形容卡尔加里。
“卡尔加里,”纪伟谦想了想说道,“更像是个西部的野丫头,没有华丽的服饰,精美的首饰,甚至都没有高雅的举止,但却充满了对生命的渴望和热情。”
对生命的渴望和热情……我细细品味着纪伟谦的话,说得多好啊,一直以来,我都说不出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喜欢卡尔加里,在这一刻,才仿佛忽然找到了答案。
“男人总是喜欢更年轻的,这是本能。”纪伟谦哈哈笑着,“你总不能要求我去做我做不到的。”
“喜新只能说明男人有活力,不厌旧才说明男人有品质。”我瞪他一眼。
“听听,听听,刚才是谁啊,死了活了的非要我把她当兄弟,就差赌咒发誓,击掌明志了,这还不到一眨眼的工夫,就忘了自己的身份,跑到敌对阵营为女人鸣不平了,你这,还算是兄弟不?”
这又算是什么混账逻辑?正待我要反驳,纪伟谦却已换了话题。
“走吧,说一千道一万,温哥华总还是有一样大家公认的,能吃到正宗的中国菜。带你去家地道的川菜馆,保准你晚上做梦,还能砸吧出那股子辣味。”
纪伟谦把车子驶出了小区,我在汽车发动机的轰鸣中,听见他的喃喃自语,“其实,谁又不想呢,不喜新,只恋旧。”
夫妻肺片,水煮鱼,麻婆豆腐,辣子鸡……我有多久没有闻到这么熟悉的味道了,记忆的闸门顿时随着那扇被推开的玻璃店门一起缓缓地开启了,我想起了上海渝信川菜的泡椒牛蛙,想起了俏江南的招牌菜剁椒鱼头,甚至还想起了家门口老盛兴的汤包,吃汤包时,我总会再多要一碗辣肉面,光是漂浮在面汤上的那层红红的辣油,就足以让人胃口大开……
那顿饭,辣得我直吐舌头,够劲儿,真……不是一般的……够劲儿!我的嘴里塞满了牛肉,只得冲着纪伟谦一个劲地竖大拇指,要是阿海在,肯定又要嘲笑我这副饿死鬼投胎的吃相,可纪伟谦只会憨憨地笑着,那表情里有种说不出的满足。
阿海……这个突然从脑海里冒出来的名字,让我感到无比沮丧,我总是这样忘不了他吗?还是潜意识便让他一直顽固的存在?到底是为什么,我会这样容忍他一次又一次地来打扰我的生活……我抓起餐巾纸,狠狠地擦去额头上的汗,也仿佛要狠狠地将他擦去……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纪伟谦尽管这么说着,还又往我的碗里夹了块口水鸡,“喝个酒也急,吃个饭也急,就是对自己的事不急。”
“急什么,李恨都说了,要等……”我冲口而出,刚提到李恨,我才顿时发觉,不管是他还是李恨,好像我一直都没问过,他们究竟都谈了些什么。
“是兄弟的,就别问。”纪伟谦猜出了我的意图。
是兄弟的,就别问?凭什么是兄弟的就不能问?难道是不做兄弟的才该问吗?那这做兄弟到底是更同心了还是更生分了?但很多时候,我又不得不承认,事实的真相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重要,也许大多数人还是更愿意去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那就不问吧,我点点头,“是兄弟了,就不会问。”
纪伟谦沉默了一会儿,提议道,“也许,我们该喝上一杯?为今日的义结金兰。”
还喝?上一次的窘态还记忆犹新……
没等纪伟谦伸手去招呼侍应生,一个端着冰水罐的小伙儿已经走到了我们的桌前。
“需要再给你们来杯冰水吗?”他看着我问。
他看着我问的原因,不是因为我更需要,而是在表示一种尊重。在中国,人们尊重的往往是最后能掏钱买单的人,无关乎性别。但在西方,你看见的表面是他们尊重女性,但其实,他们尊重的更是自己的文明和教养。
“要,要我连忙举起了手里的水杯,“冰水可以,只要不是冰锐……”
话没说完,我就愣住了,他怎么看着如此的面熟,仿佛是在哪里见过,在加拿大?还是在中国?当然最有可能的还是误认,这在加拿大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因为这里华人的比例简直不是一般的高,特别是在多伦多和温哥华,不夸张地说,走在大街上碰上十个人,恐怕有四到五个就会是中国人。你经常能碰到面孔相似的同胞,那种感觉一点不像是在国外,倒觉得比在国内碰上个熟人的概率还高。
可为什么,他也会用同样的眼神看着我,“你是……叶晓蘅?”
他居然叫出了我的名字,但我却很难从他一双红肿的眼睛和疲惫的脸上认出他是谁。
“我是莱考啊。”他说着摘下了帽子,我看见他汗津津的额头上,一小块半月牙形的胎记。是他,没错。
莱考是阿海以前的同事,他俩还曾一起搭档在公司的年会上说过相声,逗哏自然是伶牙俐齿的莱考,而憨厚的阿海总是扮演那个被他挖苦的对象。要说,捧哏也真不容易,招谁惹谁了,还要被连带着八辈儿祖宗的绕上说。不过阿海也有扬眉吐气的机会,那就是拿莱考头上的那块胎记说事。
说人家戈尔巴乔夫顶了张欧洲地图,人家当了苏联总统,可你莱考怎么就光顶着把镰刀,斧头呢?莱考这时,总会一本正经地纠正,党旗上是镰刀和锤头,不是镰刀和斧头,引起台下一阵哄堂大笑。
两年前,他就移民加拿大了,之后,便很少有他的消息,想不到竟会在温哥华碰上。
“什么时候来的温哥华?”莱考问。
“今天刚到,算是……出差吧我没想好要不要告诉他移民的事,担心话头一扯出来三句两句说不完,更怕他会提到阿海,“你怎么样?这么些年,一直都在……温哥华?”
“一直都在温哥华,也一直都在这家店莱考说得很直率,仿佛没觉得有什么需要掩饰的,也让我感觉他面对这样的问题,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这样的坦诚,在我碰到的移民中,并不多见,很多人都选择用夸夸其谈,或者找理由搪塞来掩盖一些失落,甚至是失败。我想大多数人最初的移民动机,恐怕都是冲着这片广袤的天地来的,有公平的机会,可以自由地竞争,对于聪明又勤劳的中国人来说,该是多大的诱惑。“如果能给我一个舞台,我就能还世界一个精彩。”这是第一代移民人曾喊出的口号,可残酷的现实,又击碎了多少人的梦。
“这跟你多聪明,多勤劳无关,”李恨也曾跟我谈论过这个问题,“只是因为天花板效应。”
不管你是否看得见,是否摸得着,你都不得不承认天花板效应的存在。那层玻璃天花板,就挡在你的面前,你越接近职业生涯的顶端,就越能感觉到那道无形的阻力。玻璃是透明的,你能透过天花板看到蓝天,白云,看到更远的世界,但这道障碍,却是你永远也无法逾越的。
“在这里,哪有人混得好的?”莱考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又把帽子戴上了,“越是回国去跟人炫耀名车豪宅的,越是没东西拿出来跟人比。欺负人家不知道在这里开个老吊车,修个下水道,都比大学教授赚得还多几倍,以为都混成了什么人模狗样,其实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
莱考的话虽然有些极端,但也不是没有他的道理,移民的大军将很多人带出了国门,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在国外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就如同大海涨潮时,会将海底的泥沙一起冲向岸边,在高髙低低处,在石头缝隙里,很多泥沙沉了下来,可总有那么些找不到落脚点的,最终又会被海水带回大海。
“那你没想过回去?”
“想过,可是出来这么多年,国内的关系也疏远了,好位子也都让人占了,就是回去……”莱考摇摇头,“也没多少意思。这里再不济,到底赚的是加币,几年后,还能落下些钱,再说,要守住身份还得坐够移民监。现在什么都没了,就只剩下这顶人人羡慕的光环,再把这丢了,那就真是白折腾一场了。”
人人羡慕的光环……难道十年的寒窗苦读,就是为了最后守着这一顶所谓的光环?早知日后要做这样低下的工作,当初又何必读那么多书?可如果不是因为读了那么多书,又哪里有机会移民出来?不移民出来,哪里又需要做这样低下的工作?这些根本无解的困惑始终纠结在一代移民人的心中,在这日复一日没有尽头的劳作中,还有谁能找见自己年少轻狂时的那些抱负?都说移民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也确实没有几个人能想明白,如果是鸡肋,那迟早也是要扔的,无非是再多啃上几口罢了。
“还是阿海聪明,一早就决定,不要过来。”莱考感叹道。
我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他为什么会这么说?难道他什么都知道了?是阿海告诉他的?
“是,我上个月回了趟国,见到了阿海……”莱考说得有些犹豫,我看见他躲闪的眼神无意中瞥了一下纪伟谦,“他说……你在卡尔加里。”
莱考果然什么都知道了,那也就没什么好瞒的了。我苦笑了一下,“是啊,在卡尔加里,也在做餐饮。”
希望我这样说,能让莱考心里好过些。
“做餐饮好啊,能捞着免费的吃,对你这种胃口小的人可能没什么优势,但像我这样的吃货,”莱考自嘲地说着,“可就再合适不过了。”
提起吃货,我不免又想起阿海曾说过的相声,“肯德基里,有个超值全家桶,我们公司里,有个活宝莱一桶……”
莱考究竟有多能吃,总是大家最热衷讨论的话题,但他到底一顿能吃下多少,却没人计算得出,因为只要是逢到吃,他的嘴巴总可以一刻不停,从进门吃到出门,从开始吃到结束。他说的没错,再没有其他选择的情况下,这个地方对他来说,也许真的是再合适不过了。
阿海……已经有多久没人在我面前提过他了,在这一刻,我忽然很想知道,他现在怎么样?过得好不好?
“我是在饭店吃饭时,偶尔碰上他的,没说太多莱考朝我这里侧了侧身,压低声音问,“你们……是分开了吗?”
莱考为什么会这么问?是阿海跟他说了什么吗?还是他看见了什么?我心里的难过渐渐压抑不住,阿海,你终究是比我先有了决定吗?
“他没说什么,只是……”莱考再次欲言又止了。
纪伟谦终于忍不住了,他冲着莱考说道,“想说什么就别掖着藏着,不想说什么就别只是可是。”
“你当然是希望我不掖着藏着地说,最好是说看见了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莱考直起了身,面无表情地看着纪伟谦,“但只可惜,即便他和谁在一起也不代表什么,就如同今天我看见你们在一起,也并不代表什么一样。”
莱考说完,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纪伟谦被莱考抢白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傻愣愣地坐了一会儿,才嘟囔了一句,“这小子,看来是不想要小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