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卡尔加里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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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移民的代价

报警,报警……可我竟连个路名也说不出,911的接警员让我报告具体位置时,我才傻了眼,我不知道我们在哪儿。一直以来,我都只是傻傻地跟着他走,从不多问一句,不论去哪儿他都会安全把我送回去的,不是吗?我从没想过自己还需要知道更多什么,那种傻傻的感觉是幸福的,可这傻的后果,就是今天将他置于了险境。

我扔了电话,拉开车门跳下车,那接警员帮不了我,更帮不了李恨,他现在唯一能依靠的只有我,不管有多危险,我都要跟他在一起,这是我能做的,也是我必须做的。

我不知道李恨是怎么把这俩人分开的,我下车的时候,就只见一个人四仰八叉地横躺在地上,嘴里含含糊糊地发出猪一般的哼哼声,而另一个则衣衫不整地蜷缩在角落里,掩面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声,是个女人,我微微一怔,看来,这不是什么抢劫了。

“报警了吗?”李恨正脱了外套给那女人披上,见我走过来,急急忙忙地问。

“没有,我说不清在哪里……”我四周看了看,想找见个路牌。李恨长吁一口气,“那正好。”

“什么正好?”我诧异地看着李恨,“不用报警了吗?”

地上躺着的那个男人,忽然扭动着身子哼哼唧唧起来,有浑浊的液体顺着他的嘴角淌出,他的双眼始终紧闭着,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受了伤,但这种情形下,怎么能不报警?

李恨却摇了摇头,用脚踹了两下躺在地上的男人,那男人没醒,嗓子口发出了几声低吼,然后猛地把脸转了过来,我这才看清了他,他竟是Eva那个逼良为娼的酒鬼老公!

“是他?”我惊讶地指着那酒鬼叫道,“李恨,是他!是他!”

“是他。”李恨皱着眉头又踹了他两脚,然后扭头看了看蜷缩在角落的女人,叹了口气,“那个是Eva."

Eva?我吓了一跳,既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前这个蜷缩着身子,正哭得撕心裂肺的女人会是平日里那个眉横杀气,眼露凶光的母夜叉?而那个欲对她施暴的男人,竟是她的老公?为什么有家不回,他非要在大街上跟她行周公之礼?这是……演得哪一出?

“你先把她扶上车吧。”李恨瞥了一眼Eva,然后转身走向街对面的自动咖啡机。

报应啊!报应!我面无表情地站着,没有挪动一步,我想这时候,她应该最需要别人给予一些温暖和力量,哪怕是一个拥抱,几句宽慰的话也好,但我什么都不想做,我唯一想的就是能让桃姐也来看看,看看这个恶女人,也会有如今的下场。她不值得人可怜,报应,这一切都是她的报应。

“起来吧。”我冷冷地说,心硬得跟石头一般,我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也变得这样冷酷。生活,真的会改变一个人很多吗?

Eva没有动,仍旧蜷缩在角落里“嘤嘤”地哭着,只是气势已过,没有了原先的那般悲壮。

“起来吧!”我有些不耐烦了,她的哭声比起她的吼声,更让人心烦。“有什么好哭的,还嫌不够丢人。”我嘟囔着扭头去看李恨,见他正站在自动咖啡机前,往投币口里塞着硬币。

Eva的哭声突然停住了,我的眼角闪过她猛然从地上跃起的身影,我下意识赶紧往后倒退两步,唯恐她会像疯狗一样扑过来,把满腔的仇恨都发泄到她的利爪和尖牙上。她果真扑了过来,只是不是朝我。我看着她紧咬着双唇,抡起小小的巴掌朝那酒鬼劈头盖脸打下去。

天啊,再这么闹下去,不用报警,警察也该来了。

“住手!赶快住手!”我一个箭步冲过去,试图抓住她的手,但在手臂上重重挨了她几巴掌后,我才意识到这种阻拦是徒劳的,因为歇斯底里的人,要比常人力大无比许多。

我顿时火冒三丈起来,我有什么义务来救你?更有义务还要挨你打?借着公报私仇的机会,我狠狠给了她一个耳光,“你疯够了没有!”

李恨也闻声赶了过来,他冲上前一把抓住了Eva的两只手腕,像两只铁钳一般,让她动弹不得。借着路灯,我看见Eva左手的手指上满是殷红的血迹,小拇指上的一截指甲被折断了,还没完全脱落的断甲在空中晃荡着。

“他已经醉成那样了,你打他,他也没任何感觉,你又何苦再伤了自己?”

李恨的话,总能让我听出一丝的心酸和心痛。Eva也终于再也坚持不住,她双腿一软,扑进李恨的怀中,失声痛哭。我有些看不下去,将头扭向了一边。这场面,对我们谁,都太尴尬了。

那一夜,坐在屋前的石阶上,李恨第一次跟我讲述了Eva的故事。为了摆脱有精神分裂的前夫,她利用假结婚来到加拿大,在这场没有感情的婚姻中,有的只是交易,金钱和肉体的交易。

加拿大移民法规定,必须与配偶共同生活满两年以上,才能申请合法身份。在这两年中,Eva不仅要赚钱支付交易费用,还要忍受他总也无法满足的性欲。她只要稍有不从,他不但拳打脚踢,更是威胁要去移民局告发她。这就是她一直不敢报警的原因,因为她随时都有可能被驱逐出境,那她所付出的一切,就全都完了。

“你能想象到吗?要买这样一个身份,得花多少钱。”李恨伸出了两只手,“十万,十万加币。”

十万?我觉得Eva简直是疯了,那个酒鬼男人根本一文不值。“即便就是这个身份,我也觉得它一文不值。”

“那她的孩子呢?”

“还在她母亲那儿,他们的协议规定,再没付清交易费前,她不能回国,孩子也不能过来。”

什么?怎么会有这样的协议,要知道,那是十万加币啊。按Eva目前的收入,就是不吃不喝,也要赚上三年,她怎么可以和孩子分开这么久?

“所以她一直都在打着几份工李恨叹口气,“你现在能理解我,为什么说她也是个苦命的女人。”

仅仅为了摆脱前夫的纠缠,就要付出如此大的代价?我真不认为她这样做值得,中国那么大,难道就没一处她和孩子能藏身的地方了?

李恨点点头,他又何尝不希望,她能想明白这个道理。

生命到底是什么?Eva的事,让我重新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似乎没有天上掉下的馅饼,在生命中,我们总是不得不用一样东西才能去换取另一样,要想保持身材,就得拒绝美食,要想拥有更多体验,就得经历更多苦难,这就是人生,你必须去交换,用时间,用金钱,用健康,用爱情,甚至用生命……也许生命从一开始就是一场交易,可谁也说不出,到底怎样的换取,才算是值得。

在那一刻,我完全理解了李恨,理解了他对Eva的无底线宽容,理解了他不惜得罪桃姐,不惜跟我绝交,也要保住Eva的工作,难怪他当时会那样强烈地阻止我,原来……是这样。我一直以为只有我的生活是到了人生的最低谷,没想到,还有比我更难的抉择。到底怎样的坚持才不会是白白付出,而什么时候的放弃才又是最明智的?

那一夜,我彻底失眠了,躺在床上毫无睡意,耳边总是回响着临别时李恨的话,做你最擅长的吧,你跟她不一样,你应该对未来有个更好的规划,别把时间浪费在……这里……

是啊,把时间浪费在这里,尤其是浪费在跟Eva的纠缠上,确实没多少意义,但说到我最擅长的……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我最擅长的,就是做衣服。说大了,我是个服装设计师,说白了,就是个裁缝。

我翻身从床上坐起,拉开了书桌的抽屉,抽屉里有一本速写本,里面画满了各式各样旗袍的草图,我对旗袍的喜爱,已经达到了一种痴迷的状态,我曾有个梦想,那就是开一家旗袍馆,也曾坚定地认为,只有旗袍,才能衬得出东方女性那种水样的灵动与柔美。李恨今天的话,再次燃起了我对梦想的渴望。

阿海曾对我的梦想,那样的不屑一顾,现代人对旗袍的美只限于了欣赏,谁会真正去穿呢?更别说还会有谁花钱来请你做。

是啊,有谁会花钱来请我做呢?我一没财力支持,二没名家代言,那一身价格不菲的旗袍,先且不说不是人人能做得起,就算做得起的人,又有谁能看得上我这无名小辈。

我沮丧地合上了速写本,塞回抽屉的时候,手碰到了角落里那个雕着两只和平鸽的小木头匣子,匣子里放着我每个月的银行结存单,我总是保留着它们来告诉自己,梦想与现实间的差距。是啊,对我来说,梦想也许永远只能是在梦里的一种念想了。

抽屉的最里层还有一只米色的文件袋,存放着护照、枫叶卡、健康卡、工卡之类的重要证件。我很少会将抽屉拉开这么大,往往只是拉开一小条缝,足够我伸手进去把木匣子拿出来就行,因为,在那只透明的文件袋里,有一样我最怕见到的东西——印着大红喜字的结婚证。自阿海走后,我就再没瞧过它一眼,我也越发觉得,两人是否终身厮守,是否儿孙绕膝,只是感情的事,与婚姻无关。

但此时此刻,我没空去想阿海,更没空去想我们的感情,我们的婚姻,因为,我有了件更犯愁的事,我实在不知道,明天上班见到Eva,我该如何去面对她?我确定不了到底是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还是该主动去安慰她几句,又或者给她一些自认为更理智的建议……但不管是哪一种,我都没信心自己能做好。

那一晚把我愁的啊,竟好像该尴尬的人不应是她,而该是我似的。不过嘛,尴尬这玩意,也向来不只是一个人的事。

我愁来愁去,一直愁到天亮,也没能愁出一个更妥当的办法,倒是Eva,竟在不动声色中轻而易举地将尴尬化解了。

第二天一早,她直接把我的名字递到了副店长的桌上,她替我安排了一个我做梦都没想到的去处——温哥华。

Eva力荐我去总部培训?我没听错吧?她想摆脱我的方式居然不再是找茬开除我,而是把我送上更高枝。我被这块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得晕头转向。

“人人都盼着这样的机会,你怎么反倒像是负担一样。"Sophie把机票塞到我手里,“总部受过训,就意味着有升职加薪的机会。”

“我不想升职,也不想加薪。”我看着手里的机票,低头嘟囔着。“我知道你志向不在这儿,但就算不为别的,出去散散心也好,培训总没上班辛苦,还可以抽空四处去逛逛,现在这时候可是温哥华最美的季节。”

“那是富人的天堂,再美,又与我何干?我就是不想去。”“这是公司的安排,哪由得你想和不想。再说,温哥华怎么了?温哥华有老虎啊?”

“有。”

“那只,恐怕不是温哥华的老虎,是你心里的老虎吧。"Sophie一语双关。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莫不是,他们看得都比我清楚?

“躲是躲不过的,只有去面对它,"Sophie说得很意味深长,“如果能处理得好,吃人的老虎也会是你最有力的朋友。”

狐假虎威吗?就像我当初骂李恨一样……我苦笑了一下,我不想去温哥华,不想去见纪伟谦,并不是因为害怕他,而是害怕我自己,怕我会再次伤害他。如果不能给一个人他想要的东西,那就连机会和希望也不要给他。

小的时候,曾说过这么一个故事,讲一个爷爷经常带孙女出去吃饭,他给孙女点的总是些最普通的,是大多数饭店都能吃到的家常菜,而他自己,却选那些最精致的,甚至是难得一见的私房小菜,在他大吃大嚼的同时,却从不让孙女尝一口。他说,这些菜的做法很快就会失传,在你今后的一生中,你会再也吃不到它们,但如果你没尝过,你便永远也不会想。

当时,我只是认为爷爷自私,才会想出这么一番牵强的理论,但如今想来,他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只是恐怕很难适应现代人了,年轻的一代疯狂地喊着,不求终身厮守,但求曾经拥有的同时,不知道有没有想过,这曾经的拥有是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你真要去温哥华?”

不用回头看,我也知道,问这话的人是Tuna,她更关心的,恐怕不是我去不去温哥华,而是我会不会去见纪伟谦。

“去见纪伟谦?”果然,见我没有回答,Tuna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我觉得很可笑,我去不去温哥华,见不见纪伟谦,难道还需要跟她交代吗?我不奇怪她对纪伟谦的心还没有死,只是诧异她总是这样赤裸裸地表露感情,女人不应该是更矜持的吗?为什么她的感情,总让人觉得是可以放到案板上,来称斤论两的?

“你说过不喜欢他的,那你现在到底又是什么意思?是不舍得放弃这顶保护伞,还是一定要和我抢?”面对我的一再沉默,Tuna终于忍不住自己的情绪,她竖起了眉毛,冲我吼道。

这是普遍女人的逻辑,正如去商场买衣服,如果没人来跟她争一款服装中的最后一件,那说不定她还会再犹豫犹豫,但如果有人来争,她立马就会掏钱买下,因为,女人坚信,抢来的一定是最好的。但纪伟谦并不是一件挂在架子上的衣服,也没等着她去挑。我只能说,见过自恋的,没见过这么自恋的。

我一脸无奈地摇摇头,然后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机票,一伸手,递到了她面前。

“这是什么意思?"Tuna厉声问道。

“如果你这么不想我去温哥华的话,那好,把它撕了吧,撕了我就不去了。”

我不信Tuna能这么有种,果然,她盯着我手里的机票看了一会儿,犹豫着,最终还是没有去碰它。

“你等着,你一定会后悔的。”

Tuna狠狠地扔出一句赌咒,然后转身飞快地朝小厨后走去,在门口,正遇上Eva,可Tuna非但不避让也不闪躲,而是直直地就撞了上去,把Eva撞得一个踉跄朝后倒退了几步,Eva诧异地看着她怒气冲冲地走远。我忽然觉得,Tuna此刻对Eva的恨,恐怕远远要胜过恨我。

走之前,我没来得及跟李恨告别,那天一早他就去了埃德蒙顿,去参加一个在埃尔伯塔大学举行的学术研讨会。我曾想过,要不要发个短信告诉他,但又实在没想出这么做的必要性,更怕让他觉得我是在拿纪伟谦来试探他的态度。

女人,女人,不应该是更矜持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