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卡尔加里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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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来自温哥华的郁金香

吉普赛人说,时间是用来流浪的,生命是用来遗忘的,身躯是用来相爱的,而灵魂,是用来歌唱的。

一支,两支,三支……在我把一支支蜡烛摆满桌面时,我突然想起了这句话,其实每个人的心里都存在着浪迹天涯的情结,在异国他乡独自漂泊的我,更是早已在流浪的时间里遗忘了生命,只是不知道,我还能否用灵魂的歌唱,来唤醒,唤醒那因失去爱而逐渐枯萎的身躯?

用灵魂的歌唱?我抬眼看了看时间,再过几分钟,就是凌晨十二点了,在这个特殊的、值得被祝福的时刻,也许我,是该唱点什么……

"Happy birthday to me...Happy birthday to me...”

我一边轻声哼唱着,一边奢侈地点燃了桌上的三十三支蜡烛,幽暗的房间顿时被一株株影影绰绰的火苗照亮了。往年的这一天,不论我是因为加班挑灯夜战,还是早已在松软的蚕丝被里酣睡,到了十二点,我总会在阿海的亲吻中迎来又一岁的生日,他说,他要永远是这世上第一个给我生日祝福的人,可今天……陪伴在我身边的,只有这三十三支蜡烛……

往年的生日蜡烛,只是插在蛋糕上的附加品,愿望许完后,它们便被丢弃在一旁,可今年,它们却是我这生日里唯一的礼物。我趴在桌上,贪婪地看着它们,看着那一簇簇小小的火焰在寂静的夜中跳跃,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睁着,唯恐一眨眼之后,它们已燃为灰烬。我伸出手指,在火焰上划过,有种想要去抚摸它们的冲动,直到把我的手指灼痛。

小小的烛火把整个房间的黑暗冲散,不知是否也能照亮我从此所有未知的路?

窗户上忽然滴滴答答地响起了雨声,先是一声……两声……紧接着便如鼓点般,越响越密,噼噼啪啪地砸在窗户上,让人的心也不免一阵紧似一阵。

进入了六月,也就进入了卡尔加里的雨季,虽说雨季只有一个月,但却要断断续续地下上二十来天。卡尔加里的雨很少有蒙蒙细雨,它来得及,下得猛,却从不拖拖拉拉,一阵疾风骤雨过后,又是艳阳的天。看来,这里的雨也如这里的人一般,有着豪爽的性格。

也许从穿着打扮上,你很难分辨出一个人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但只要在下雨天看他带不带伞,便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卡尔加里人聪明地知道如果遇上了暴雨,就是打伞,也会被淋得透湿,还不如在附近找一家咖啡店,悠闲地喝上一杯咖啡,等不了多一会儿,雨便会自己停了。如果雨不大,那就更不需要伞了,一件风衣,一顶宽边帽就已足矣。更多的年轻人,则是连宽边帽也不用,甩着一头被雨水打湿的微曲的卷发,那份潇洒与不羁,总不免让我感叹曾经远去的青春岁月。

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猛了,一阵风吹来,将桌上的烛火吹得摇曳不定,将熄未熄,我赶紧搬过椅子爬上去关窗,地下室的窗户很小,长宽都不足半米,但却离地很高,就像电影里描述的旧式监狱一般,这种窗户只能让密闭的房间有些光亮,却很难让阳光照进来。在这种仿佛与世隔绝的地下室,你只有把脸贴在窗户上,才能看见外面一角的天空。

我趴在窗台上,看着窗外横扫过路面的雨雾,看着雨霰中孤零零的路灯散着昏黄的光晕。这里的夜是静寂的,没有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夜生活的卡尔加里人,留给夜晚的只有这一份宁静。而漫天的雨幕,更将这静谧的夜悄无声息地笼罩在了它的世界。

一滴泪缓缓地从我脸颊上滑落,也是那样的悄无声息。

突然,电话的短信铃声响起,我猛地一惊,抬头看看时钟,已经过了十二点,这么晚了,还能有谁?只会是……李恨!

我不知为什么自己会有那种克制不住的冲动,我飞快地从椅子上跳下,冲进卧室,身后那些刚刚燃起的烛火,又再次摇曳不定起来。

“生命如歌情如水,日月轮回几多岁。快马扬鞭梦犹在,乐意融融永相随。”

是纪伟谦,而这首藏头诗……他怎么还会记得我的生日?“一直都没忘他在短信中画了一个鬼脸,让我更怀疑他是偷看了我的录职信息,“很想陪你一起过生日,可惜,你不来温哥华。”

“山不过来,我就过去我忍不住逗他,“我不来温哥华,你可以来卡尔加里啊。”

“你是说真的?”纪伟谦的电话紧着就跟了过来,“实话说,这两天,我是在考虑……”

“别,”我吓了一跳,原以为那只是些调侃的玩笑话,没想到他竟会来真的,“温哥华多好啊,有斯坦利公园,有格罗斯山,有格兰维尔岛,还有卡皮兰诺吊桥……”

我不想做界限模糊的人,我不想伤害自己,不想伤害他,更不想伤害我们之间这么多年的友情。

“温哥华是好,但是没有你。”不知道纪伟谦是故意装作不懂我的暗示,还是他真的没懂。

“伟谦,”我觉得是应该把话说得更明白些了,“你知道我有阿海”

“知道。”

“你知道我不是MBA小姐……”

MBA小姐,married but available,是李恨用来形容那些已婚但也能泡到手的女人。

“知道。”

纪伟谦回答得很干脆,倒叫我不知再说什么好。

“爱一个女人,与其冠冕堂皇地说为了她的自由而离开她,不如留在她身边,为了她的幸福而努力,”纪伟谦顿了顿说道,“晓蘅,听我说,阿海不值得你这样……”

那天的夜里,我辗转反侧,时而在清醒中睡去,时而又在沉睡中醒来,游离在一个又一个的梦境中,而我,也仿佛不再是我。那我是谁?我又为什么会在这?

加拿大,对年轻人来说,是浪漫的憧憬,对中年人来说,则是沉重的现实。三十三岁了,我不再年轻,可却在异国他乡迷失了方向,我的事业在哪里?我的爱情又在哪里?这份困惑,不是来自纪伟谦的表白,更多是来自那根本看不见希望的未来。

三十三岁了,我从没想到过,我会把日子过得这样一团糟。

一整个晚上,我都在一团乱麻的梦中纠缠,直到早上醒来,我都还没分清,哪些是梦,哪些是现实,又或者根本就没有梦,都是我不愿意承认的现实。我揉着发胀的脑袋从床上爬起来,感叹道,人生不是一场戏,而是一场醒着的梦。

我一路头昏脑涨地来到大众华,在海拔1000多米的卡尔加里,很多人会有些小高原反应,但我今天的头痛欲裂,却是因为昨晚没睡好。

还没走进员工休息室里,就远远地看见Eva背对着我,正在镜子前往脸上拍粉,工作这么久以来,我发现Eva——向只是喜欢喷香水,我曾戏称大众华有三大味,黑人的体臭味,印巴人的香料味,和Eva身上的香水味,但从未见过她涂胭脂抹粉,今天这是……

也许是从镜子里看见我走了进来,Eva正在拍粉的手忽然停住了,然后猛得低头‘啪’的一声把粉饼盒盖子盖上,她一侧身从我身边走过,始终没正面看我一眼,她走得那样匆忙,匆忙地我都没来得及看清她装扮后的花容月貌。

女为悦己者容,我笑自己无聊,本来就不是打扮给我看的。那会是给谁看呢?副店长Mike?陈Sir?还是……李恨?

李恨?可今天并不是周末啊,他要去研究中心上班,又怎么会来这儿呢?当然,他们的见面不一定非要是在白天,也不一定非要是在大众华,还可以在很多地方,餐厅,酒吧,舞会……是啊,他为她解了围,她精心装扮来还这份人情债,合情合理。想到这里,我的心竟忍不住有种酸酸的感觉。

李恨他到底有什么好?我狠狠地甩上衣橱门,用动作的粗野来发泄内心对自己的鄙视,我还一向自诩是个多么高傲的人,竟会为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男人伤感,竟会为他晚上要跟哪个女人在一起而失落……我究竟是怎么了?

衣橱门发出‘砰’的巨响刺激着我的耳膜,我的头更痛了。我用拳头重重砸了几下前额,我不想再去想李恨,也不想再去想Eva,剧烈的头痛已让我没了思维,我只想……怎么挺过这一天……好在今天是周一,经过周末两天疯狂的采购,大多数商场的周一都是最清淡的,通常这一天我们只需要完成基本量,不用补做,没有订单,是一周里最清闲的一天。

可就在这最清闲的一天,Eva却表现出了异常的繁忙,她一整个早上都没离开过自己的工作台,始终低头忙碌着,有上中班的同事从外卖橱窗前经过,跟她打招呼,她也是低着头一声不吭。女人化妆都是为了要向别人炫耀,可她竟好像更见不得人了似的。也许我早该看出这里有什么不对,但那天我却迟钝地什么都没觉察到……直到有个客人来询问她特上菊盛里用的鱼子是飞鱼子还是三文鱼子时,我才恍惚觉出了一丝的异样。

Eva没像通常那样,热情地走到客人身边,给她讲解飞鱼籽和三文鱼籽的不同,她今天竟连头也没抬,只匆匆说了一句“飞鱼子”就借故转身离开了。

我费解地看着Eva的背影,却无意中瞥见阿萍和阿茹正躲在角落里捂着嘴‘哧哧’地偷笑。

这是怎么了?我更茫然了。

“有什么好笑的,还不去干活?"Tuna这时从一旁转了过来,故意板起脸一本正经地轻声训斥了两个小丫头,“回头让陈Sir看见,开了你们两个。”

阿萍和阿苑吓得一吐舌头,赶紧跑开了。

是啊,她们在笑什么呢?又有什么好笑的呢?她们好像知道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书呆子,"Tuna——脸似笑非笑的样子,仿佛刻意压抑着自己的幸灾乐祸,“你竟什么都没看出来吗?”

看出来什么?看出Eva今天特别的冷淡?可冷淡怎么了?冷淡又有什么值得笑的呢?

“你可真够……愚钝的,"Tuna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的讥讽的笑,“还亏得你们在一个部门做事,你竟然都没看出她脸上……”

Tuna说着正要往脸上比画着,忽然瞥见Eva怒气冲冲地朝我冲过来,她一缩脖,转眼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你还没说够吗?"Eva径直冲到我的面前,我这才看清她,尽管用厚厚的粉盖着,依然能看见她眼角的瘀青。

怎么会这样?是谁干的?我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她那个像放高利贷般逼良为娼的老公……

“是他打你吗?”我替Eva难过,“他为什么要对你这样?”

“你哪只眼睛看见他打我了?"Eva厉声道,“在大众华散播这样的谣言,你胆子可真不小啊?!”

这一瞬间我才明白,阿萍和阿茹在偷笑什么,今天又怎么会有那么多同事特意走过来跟她打招呼,原来……都是在嘲笑她的不幸……

"Eva,我什么都没说过,其实我也什么都不知道……”可谁会相信,跟她同处一个部门,我会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事的人。

“你不用装清白,不是你是谁?只有你知道他来找过我。”不是只有我,还有……Tuna……可我忍住了没有说出来,即便我说了,她又会相信吗?

“你以为有了纪伟谦,我就治不了你了吗?在卡尔加里的大众华解聘一名员工,你认为还需要通知温哥华总部吗?"Eva说着,一把抓起了我的手腕,“走,跟我去见店长。”

店长不在,我们只见到了副店长Mike,我这时才恍然大悟,她为什么今天一定要拉我来店长室的原因,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温哥华的事,终于让她找到了报复的契机,她要的不是我会得到什么样的惩戒,她要的是我从大众华滚蛋。尽管今天这事跟工作表现扯不上关系,但就凭她跟副店长的交情,我还能有争辩的机会吗?

听完了Eva的哭诉,Mike始终阴着脸一言不发,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到了这个时候,我反倒坦然了。看着她在Mike面前哭天抹泪的样子,刚才对她还有的那点同情和难过,顿时一扫而光,我甚至都在想,她脸上的那些瘀伤该不会是自导自演的苦肉计吧?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李恨的话,是的,李恨说的没错,Eva是可恶的,但她同时又是可怜的,她的可怜正是因为她的内心比任何人都可悲。

“事情虽不大,但影响很不好……”副店长Mike绕着屋子走了三圈后,终于开口了,让这事的结局也没了任何悬念,“你们都先回去工作,我再跟陈Sir商量一下,看怎么处理比较合适。”

都到这份上了还商量什么?都到这份上了还谈什么合适不合适?我揉着越来越痛的头,针扎一般的刺痛,现在走也是走,等会儿走也是走,何苦还用钝刀子杀人,大家费劲,不如来个痛快的,我现在就卷铺盖走人得了,还可以回去好好睡上一觉。

“还赖着不走?"Eva已经站起了身,用不屑的眼神瞥过我,仿佛自己是旧时官宦家的小姐,而我只是她的一个粗使丫头。

“我的头……痛得厉害……”

“行了,再不爽也就这半天了,"Eva始终高扬着下巴,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这一刻你没收到解聘信,你就还拿着大众华的工资,拿钱做事的道理,还用谁再教你吗?”

我当时真想冲她吼道,大不了你扣钱就是,可我还是忍住了,是啊,再不爽也就这半天了,毕竟是在卡尔加里的第一份工作,善始善终吧。

我不再说什么,起身跟着Eva走出店长室,心里止不住地想,如果说李恨料到了我会有那么一步退路,那他有没有料到我今天会有这样的结局呢?

刚从二楼店长室下来,远远就看见寿司部门口站着一个人,手里捧着很大的一束花,颜色艳丽得让人眼前一亮,你很难具体分清这束花里到底有多少种颜色,似乎光红色就有深红、橙红、绯红、紫红和桃红,还夹杂着鲜艳的柠檬黄和镶着金边的纯白,另谁经过都会忍不住要回头惊叹一番。

“好美的花!”那一刻,Eva的眼神里流露出少有的柔情,没人知道女人为什么会这么喜爱花,大概是因为她们爱美的天性和浪漫的情结吧。

“什么花会有这么多种颜色?"Eva目不转睛地盯着,“郁金香?”

在加拿大,迎来了五月,也就迎来了盛大的郁金香节。但郁金香的存在不是为了某个节日,更不是只在某个城市,它遍布在加拿大的每一个角落。你不是只有在郁金香庄园里才能看见那成片成片、数以百万株的郁金香争奇斗艳,就是在普通百姓家家户户的庭前院后,也随处可见三五成群的郁金香竞相开放。

Eva没说错,果然是郁金香,是一大捧姹紫嫣红、娇艳欲滴的郁金香。

“我找……晓蘅·叶,”穿着UPS快递工作服的黑人小伙读着卡片上拗口的中文名。

“叶晓蘅?"Eva皱着眉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的诧异和妒意告诉我,她压根儿没想过这花可能会是送给我的,“哪里来的?”

“温哥华。”

黑人小伙把快递单递给Eva的同时,我想到了纪伟谦,他说过不能来陪我过生日,但会给我一份特殊的生日礼物。

“你来晚了,"Eva扫了一眼快递单,又扔回给黑人小伙,“这人已经被解雇了。”

“那这……”黑人小伙愣住了,有些不知所措,“我还可以把它送去哪里?”

“送回温哥华。"Eva不耐烦地冲他一挥手,“赶快走吧,我们还要做生意。”

我不想为这事跟Eva争执,也实在没精力去跟她多费口舌,我从柜台前拿起一张订货单,飞快地在背面写下家里的地址,“你可以送去这里,她的家。”

黑人小伙感激地接了,捧着花一路小跑出了大众华。

“还愣着不去干活?"Eva转脸怒视着我,大概是没从我脸上看到饱受屈辱后强忍的表情,她的愤怒中,更添了一层挫败,不免有些歇斯底里了,“没来几天就学会勾三搭四了,你厉害啊。”“再会勾,也没你会勾。”

我不卑不亢地回敬了她一句,转身快步走到寿司部后侧的水池旁,池里泡着的寿司食盒足有我大半个人髙,但我宁可来刷盆子,也不愿再跟她站在一起。

站在水池边,我的头无力地靠在墙上,浑身一阵阵的发冷,眼皮更是酸重得抬不起来,耳边似有无数的蚊虫在嗡嗡作响,我累了,第一次感觉好累,是那种从身体到心灵的疲惫,这就是我千辛万苦来到加拿大要过的日子吗?

我就这么一直在墙边靠着,不知靠了多久,忽然隐隐听见有人在叫我,“叶晓蘅……叶晓蘅!”

我一惊,勉强睁开眼睛,是副店长Mike的声音,看来,我的解聘信到了……

“我跟你们陈Sir商量过了,"Mike依旧阴沉着一张脸,这可能就是做领导的艺术,让人猜不透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决定给你个书面警告。”

书面警告?搞了老半天,才是个警告?我有点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连Eva也诧异地看着Mike,将信将疑。

“不要以为书面警告就不严重,两封警告,就等于被公司辞退,你回去好好看看员工手册吧。"Mike看着我,义正词严地说,但给我的感觉,他更像是说给Eva听的。

虽说为这点小事就辞退一个人,是有些处罚过重,但也不是没有过,Mike完全可以遂了Eva的心愿,那到底是什么让他没这么做呢?

“是他跟Eva的关系,”纪伟谦一语道破,“如果Eva直接找店长,说不定你现在已经完了,可她偏偏自作聪明,要知道,做贼心虚的人更怕被人揪住小辫子,回头再告他一个公报私仇,Mike的位子可就难保了。”

这么说,倒是Eva漏算了一招?她以为是置我于死地的阎罗王,最后竟成了救我于水火的观世音?

讽刺!真是天大的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