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卡尔加里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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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断了翅膀的天使

黄云翻,冰雹天;乱搅云,雹成群;云打架,雹要下。

这是阿海家乡的一句俗语,可在他的家乡,我一次冰雹也没遇上过,倒是在卡尔加里,领略了几次不同寻常的壮观。

第一次遇上下冰雹的时候,我正在闹市区逛街,狭长的商业步行街两侧,是露天的咖啡台和酒吧桌,人们闲散地坐着,享受着午后悠静的时光。突然一阵风吹来,吹在人身上凉飕飕的,阴冷的不像是夏季里的风,我正诧异着,就只见头顶上一片乌云漫过,云层低得仿佛已压在了楼尖的一角,整片天瞬时就暗了下来,白昼恍如黑夜一般,那些一分钟前还悠闲的人群,这一刻突然就人间蒸发了似的,消失地无影无踪。风越刮越紧,云层也越聚越多,越压越低,那种让人窒息的感觉更像是来自世界末日的恐慌。

我总是记得,那天也是这样一个冰雹天,当乌云开始在头顶上聚集的时候,我正在冷库跟着Eva点货。当第一颗冰雹砸落下来时,我正拖着僵硬的身子从大众华里出来。清点剩余货物,这本是主管每周的例行核查,今天却成了她对我最残酷的体罚。

尽管一整天,我都在跟头痛抗争着,但如果不是下午被Eva罚去冷库点货;如果不是她把仅有的一件防寒服穿去了,让我只裹了一件单薄的夹克;如果不是她找茬儿,故意拖延时间,在零下十八度的冷库里,一遍又一遍地核对数目,我想,我应该是能撑着回到家的。

摇摇晃晃走在整个硕大无人的广场上,我的眼前只有一颗颗白色的冰球在碎石路上跳跃,这些小如黄豆、大如栗子般的冰粒砸在身上,应该是会很痛的吧,可当时,我竟没有任何感觉,冻僵的身体能感觉到的只有寒冷,是那种渗透骨髓的冷。在这个下着冰雹的六月天里,我努力克服因寒冷而剧烈发抖的身体,但却很难在头痛带来的一阵阵眩晕下还保持绝对的清醒。

也许我真不该在下着冰雹的时候,还坚持往车站走,也许我真不该在身子还没暖过来的时候,硬撑着回家。可人在最孤独的时候,最绝望的时候,最无助的时候,总会想起最至亲的人,想起最温暖的家。正如我当时唯一能想到的,只有回家,回家……仿佛那家里还有阿海为我留着的一盏灯,仿佛那家里还有阿海为我守着的一扇门……

我似乎听见有人在大声喊我,却不知道他在喊什么,大概是要我去屋檐下避一避,我抬头望去,远远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正朝我跑过来,我冲他摇摇手,想告诉他,我很好,不用避,只想早点回家,可张了张嘴,喉咙口竟似被人卡住一般,发不出一点声音,而他的喊声也渐渐淹没在了呼啸的风中,离我越来越远……

我好像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是一只断了翅膀的天使,被上帝遗弃,从天堂里坠落,我无法阻止自己不去落人凡尘,可又不知会落向哪里,高山,丛林,沙漠……直到我看见了一片深邃的海……海水是冰冷的,我挣扎着想要浮出海面,可还是被海浪卷人了海底,我深陷在海底的泥沙中,不能呼吸,我努力想挣脱一切束缚,却只有越陷越深。在极度的绝望中,我仿佛看见空中有一道光线直射入海底,在亮光里,我看见了阿海,看见他伸出手,把我紧紧地抱住了……

“阿海……阿海……”

我大叫着阿海的名字从梦中惊醒,人也仿佛刚从海里捞出一般,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了。我惊愕地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松软的床上,而周围的一切是那样的陌生,这不是我的家,也不是医院,那我会是……在哪里?

“你醒了?”门被推开了,李恨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茶走了进来,“做了什么梦?叫得这样大声。”

李恨?我们有多久没有碰面了?我以为……他已经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可怎么会……会是他?我愕然地看着他拉了把椅子在我床边坐下,自然的……就像这是他的家……我只依稀记得在失去知觉的最后一刻,我正走在大众华门前的广场上,可又怎么会在他家呢?他那时也在广场上?那个朝我跑过来的人……是他?不该啊,那个时间点,他不是应该在他的实验室里吗?

“感觉好点没?”李恨递了条毛巾给我,“看这一头一脸的汗,就知道姜茶起作用了,来,把这碗也喝了,再出身汗,就好彻底了。”

“怎么会是你?”我依旧茫然地看着他,脑海中再次冒出那个曾经荒唐的念头,他只是我的守护神,只救我于危难,现在想来,这个念头也许并不荒唐,要不然,你怎么解释呢?

“什么怎么是我,”李恨一脸的埋怨,“傻丫头啊,傻丫头,你也真疯了,下这么大的冰雹,就不能先躲一躲?也不怕倒在路上没人管你?”

“我应该没那么脆弱的……”

“我也觉得你不该那么脆弱,可我当时摸着你的手,竟冷得像刚从冰窖里出来李恨皱紧了眉头,“怎么回事?是不是Eva又……”

那一刻,我又忽然有种莫名的悲凉,难道这一次为了我,他又会再去找Eva理论?如果说Eva是可怜的,那我们中的三个,又有谁是不可怜的呢?为了移民,Eva必须忍受家庭暴力的老公;为了生存,我必须忍受Eva的非难;为了谁都不被伤害,李恨必须忍受这样进退两难的煎熬……

我不想再提我受到的那些不公,在我和Eva之间,我也从不指望李恨会有绝对的公平,他说过,我读的书比Eva多,对我来讲,现在的处境只是暂时的,终有一天,我不用再在累脖工里打转,而她,却只有做一生的苦力。

“我昨天看见她老公了。”我岔开了话题。

李恨的表情稍微有一丝的吃惊,但也没有更多的惊讶,他没有问我究竟都看到了什么,只是看了我一会儿,说道,“她受的苦,远不止你看见的表面。”

“她为什么不离婚?”

我能想象,她也许不仅仅只是眼角的那一点瘀伤,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选择离婚?在这里,没人认为离婚是件多么丢脸的事。老外的生活很简单,思想就更简单,他们认为婚姻是自己的事情,绝不会为了什么面子或者孩子而凑合活着,况且,他们也没有孩子。

李恨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至少她应该报警,不能让那混蛋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她。”

“她不敢,也不能……至少现在,还不能……”

什么意思?为什么是现在还不能?她是有什么把柄捏在那男人手里吗?所以李恨才会给他钱?来满足他不停的敲诈?我不敢再问下去,唯恐那把柄……会跟李恨有关……会吗?

“快别操心那么多了,先顾着自己的身子吧,”李恨显然也不想再纠缠在这个话题里,他起身端过姜茶递给我,“来,把它喝了。”

端着还冒着热气的姜茶,我忽然有种抑制不住的伤感,那些能通过移民走出来的幸运儿,在国人眼里,该是过着怎样令人羡慕的生活,可谁又能知道,他们当中,会有几个是真正快乐的?我又想起了刚才的那个梦,那只断了翅膀的天使,仿佛它不只是我,也是Eva,我们都是断了翅膀的天使,跌落在自己无法摆脱的困境。

“你说……如果天使没有了翅膀会怎样?”

“有了翅膀,就是一定要飞的,不然那翅膀就成了累赘。如果没了翅膀……”李恨低头沉思了一下,“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就得学会不再去留恋曾经的辉煌。”

“那会怎样?”

“来,过来李恨示意我跟他走到窗前,窗外一株大树的枝丫上,正机着两只长尾巴的花栗鼠,夕阳的余晖洒在它们身上,像披了一件金色的长袍,“即便再也飞不回天堂,也可以相约一起看每天的日落斜阳。”

我疑惑不解地看着李恨。

“那也是一种生活,不是吗?只是不同于以往罢了,但你不能说,这样平淡的生活就不值得过下去。”李恨看着我,“重要的是,能随遇而安。”

静而后安,安而后定,定而后慧,慧而后悟,悟而后得。

我不知道李恨用这样的话,鼓励了多少新移民走过最艰难的第一年。他常说,要想走完整段的移民历程,谁都不可避免要经历这样的几个时期,初次登陆的蜜月期,移民第一年的失落期,在失落中能重新找回平衡的适应期,以及最后,万般种种都将会归于的平淡期。

“晓蘅,我知道你内心的煎熬,但是只要熬过了第一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千万不要后悔自己的选择,千万不要放弃自己的选择。”

是啊,只要熬过了移民的第一年,会慢慢适应,适应一定的心理落差,适应现实的生活不总是那么的完美。

“你可能做不到国内那么高的职位,但一定会找到一份专业工作;你可能交不到两肋插刀的兄弟,但一定会认识一些狐朋狗友;你可能买不起市中心的豪华公寓,但一定会在郊区有一幢自己的小屋。”李恨握着我的肩,“相信我,这一切你都会有的,可能不是最好,但一定都会有也包括……爱情……”

这是李恨第一次跟我提到“爱情”这两个字,毫无征兆,让我慌乱地有些不知所措。我傻愣愣地看着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分辨不出自己当时在想什么,似乎有种期待,期待他会像纪伟谦那样表白,但又似乎更怕,更怕听到他要说出的话。我有做好准备要听什么吗?我有做好准备要接受什么吗?

不知他是否从我眼中看到了一丝的慌乱,他停住了,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转头看了看窗外,说道,“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

我点点头,忽然想起今天还是我的生日,谁能想到,我流浪在外的第一个生日,竟会是在这样的阴差阳错中与他一起度过,而他却毫不知情。尽管没有生日蛋糕,也没有生日礼物,但我有姜茶啊,想到这里,我竟忍不住偷偷笑了,如果太过正式,反倒会让彼此不自然,还是这样好,至少今天,我不是孤独的一个人。

“你笑什么?”李恨觉察到了。

“没,没什么,”我又忍不住笑了笑,但并不打算说破它,“对了,我都还不知道你家在哪儿,离我家远吗?”

“很近,”李恨一副诡秘的样子,“非常近,近得超乎你的想象。”

很近?有多近?近到能如他所说,看得见我床头的灯光?

“你别不信,还真能。”站在他家的门口,我果真看见了街斜对角的家,看见了丁香树下贴在地面上的窗户。

“这……怎么可能?”

街的斜对角分明住着一对“德国”小夫妻,还养着一只纯种的德国黑贝,那家伙壮实的,站立起来比我都高。我每次见着它都会远远地躲着,但那对小夫妻却总是很友好地主动跟我打招呼。

我对他们的印象深刻,不光是因为那只大狗,更是因为他们跟大多数的德国人一样,刻板守时。他们总是每天傍晚出来遛狗,且总是在同一个时间,不会早一分,也不会晚一秒,每次出门,都会穿戴地非常整齐,不像是出来遛狗散步,倒更像是要去参加什么正式的晚宴。他们没有什么随便,总是循规蹈矩地做着一切,刻板地让人觉得有些机械。记得有一次,我看见他们捧着一大束鲜花站在邻居家的门口,却不敲门,只是静静地站着,我好奇地问过房东后才得知,原来如果德国人应邀去别家做客,他们会提前几分钟到,但一定会等到准时才敲门。

我分明昨天傍晚还看着他们一起出来遛狗,怎么今天……这里竟成了李恨的家?我这是在做梦吗?我以为我醒了,其实没有,这些,这所有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在梦中?

“喂,喂,醒醒,醒醒,”李恨扬手在我的眼前扇了扇,好像是要把我飞出窍的魂魄招回来似的,“干吗一副活见鬼的样子?”“你什么时候搬来的?”

“今天。”“今天?”

“是啊,偶然在网上看见这房子出租,就搬来了李恨说道,“想不到你会是我新家的第一位客人吧。”

“可是……你那边住得好好的,离实验室又近,为什么舍近求远……要搬到这里?”就像纪伟谦要来卡尔加里一样,我不敢去想,李恨这么做,会是因为我?

“这样,”李恨看着我,“你就不用再担心周末了。”

在这个地铁和私家车发达的国家,如果要靠乘坐巴士来出行,则是件非常考验耐心的事。这里的巴士不像国内,几分钟就有一班,为了节约成本,通常人们在烈日下或寒风中等上半小时,甚至一小时都是司空见惯的。但对我来说,痛苦还远不是这样的等待,而是周末早上八点前,根本没有早班车。我不可能靠两只脚走到地铁站,更没法准时去大众华上班,而Eva又伺机在找着我的错处。为了不迟到,我不得不每周都央求房东早起送我,但这肯定不是长久之计,我正为此而焦虑不安,可他……怎么会知道的?

“这不奇怪,谁都是从新移民走过来的,”李恨仿佛猜到了我的疑惑,“你现在所面临的,我们都经历过。你可能想不到,我刚来的时候,还在餐馆送过餐,洗过碗。”

“可你……真没必要为了我……”嘴上是这么说,可那心啊,早已感动得又化成了黏黏的,甜甜的一团。

“你有你必须守在这儿的理由,我可没有只能待在那儿的必要李恨看了我一眼,陪着我慢慢往家走,“租哪儿不是租?住哪儿不是住?况且又能帮到你,何乐而不为?”

冰雹过后的天,真的很蓝,很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