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心理心理孙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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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不可弥合的裂痕

孙权刻意通过吕壹这样的下作之人来肆意凌辱一众位高权重的大臣,是想以此证明自己的控制权和权威感。但是,得志便猖狂的吕壹以为自己真的拥有了生杀大权,于是变得肆无忌惮,甚至开始凭空构陷与自己有私仇的人,而孙权在验证性偏见的驱动下,竟也一一信以为真。

吕壹的横行无忌终于激发了反弹。远在武昌的太子孙登,见到自己的两位辅佐大臣陆逊潘濬无端遭小人凌辱,愤然而起,上书孙权,痛斥吕壹。众大臣本来对吕壹敢怒不敢言,等到太子孙登一出头,就都聚拢到孙登身边,以孙登为核心,商议如何对付吕壹。

但孙权正陶醉于众大臣受辱后的手足无措,并以此来强化自己虚幻的安全感,一时不为所动。这更加剧了群臣愤怒情绪的积聚。

潘濬忍无可忍,决定亲赴建业,向孙权再次上书,揭露吕壹为非作歹的种种劣迹。潘濬暗下决心,如果孙权依然无动于衷,自己就豁出这条老命,杀掉吕壹,为公众除害。

潘濬面见孙权后,将精心整理的吕壹罪状一一向孙权面陈。孙权听了之后,无言以对。但是,吕壹是孙权亲自任命的爪牙,如果按照潘濬所请,处置吕壹,岂不等于是孙权自我认错,自取其辱?所以,孙权只能继续维护吕壹。

潘濬无奈之下,横下一条心,要亲自出手,除掉吕壹。他特意安排了一场盛大的宴会,邀请在建业的高官们参加。当红贵人吕壹当然也在“邀请”之列。

吕壹此前哪里有资格参加太常潘濬的宴会?这一次,吕壹接到潘濬的邀请后,更加得意忘形,心想自己把潘濬整得这么惨,潘濬还是得乖乖地低头请我赴宴。吕壹很高兴地答应前去赴宴。

眼看潘濬即将大功告成,但却有人偷偷地将密谋泄漏给了吕壹。吕壹吓出一身冷汗后,随即又如获至宝地将这一消息向孙权汇报。

吕壹擅用生杀大权后,无形中将自己视为了孙权的化身,从而将潘濬之谋视为犯上作乱。他以为自己向孙权汇报后,孙权一定会立即将潘濬置于死地。

没想到,孙权听了汇报,脸色却变得煞白!巨大的恐惧顿时像汹涌的浪涛,将他整个身心吞没!

极度敏感的孙权立即想到潘濬绝不是一个人在孤军奋战!他的背后一定还站着陆逊、顾雍等一大帮人。潘濬看似图谋刺杀吕壹,实则对自己极度不满。这么一想,孙权不由不寒而栗。陆逊潘濬辅佐太子,驻守武昌,掌控着东吴的半壁江山。如果他们真的起了犯上作乱的念头,恐怕连自己也要死在他们手中!

我们早已熟知,恐惧与自卑是孙权这一生挥之不去的性格底料。每当对手表现出足够强硬的时候,孙权马上就会习惯性地退缩。无论是诸葛亮、刘备,还是张昭,都曾或多或少地从他的这一性格特点中获益。

但是,此刻的孙权也大不一样了。他内心的恐惧有多大,维护他自己英明伟大的内驱动力同样就有多大,甚至是更大。尽管他知道自己任用吕壹、秦博,确实把这帮重臣逼得太狠了,但他再也不会像当初对待张昭那样,公开承认自己错了。

功勋重臣们必须安抚,以免激变。自己的形象必须维护,不容玷辱。要解开这两股矛盾力量的纠结,就只有牺牲吕壹了。

自以为得计的吕壹在告了密状后,兴高采烈地回家静候潘濬人头落地的好消息,却不知道他即将等来的却是自己的噩耗。

第二天,孙权下令,将吕壹免职,下狱审查。

这一查,很多问题就暴露出来了。

比如,吕壹曾经奉孙权之命审查孙权的女婿左将军朱据。吕壹为投孙权之好,罔顾事实,构陷朱据。朱据所部的军饷有一部分被铸钱工私吞,吕壹一口咬定是朱据所为,并将主管军饷发放的小吏杖杀。朱据哀怜这位小吏冤死,将其厚葬。吕壹再度借机生事,奏报孙权说这位小吏为朱据遮掩罪证而死,所以朱据才会厚葬他。孙权听信后,对朱据痛加斥责,朱据不得不辞职待罪。现在,终于查明是侵吞军饷是铸钱工所为。孙权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句:“连朱据都会被冤枉,何况其他的人呢?”

孙权心里很清楚,但绝不肯承认吕壹的肆意妄为,罪责实在自身。孙权下定决心,让丞相顾雍负责审理吕壹一案。

吕壹下狱后,饱受其迫害的大臣们群情激愤,纷纷上书,要求将吕壹用“火焚车裂”的酷刑处死,以平众怒。

但是,孙权让顾雍负责审理,其实是别有深意的。顾雍本人深受吕壹之害,差一点连丞相宝座都丢了。按照常理推测,顾雍应该对吕壹恨之入骨。但是,孙权钦点他当主审官,顾雍不可避免会产生“避嫌心理”,不敢赤裸裸地对吕壹施以最惨烈的报复,以免被人讥讽为公报私仇。

孙权这么做,说明他心里十分清楚。吕壹是他为了缓和与重臣之间的关系的替罪羊。吕壹当然非死不可,但对于吕壹施以惨烈酷刑,于孙权脸上并无光彩。

老成持重,善于隐忍的顾雍,果然如孙权之意,将吕壹判了一个斩首之罪。

杀了吕壹之后,孙权觉得自己已经做出了最大的让步了,群臣应该心满意足了。但是,君臣之间的裂痕一旦产生,仅仅靠吕壹的人头,是很难消弭的。孙权依然感受到群臣对他的生分与疏远。这让他很不开心。

这种沉默的对抗再一次危及孙权脆弱的安全感。孙权不得不再一次主动出击,以修复与臣下的关系。他摆出一副虚心纳谏的姿态,派中书令袁礼为使者,奔赴各地,征询大臣们对朝政的意见。

袁礼奉命去见诸葛瑾、步骘、朱然,吕岱这几位元老重臣。没想到,这些原本忠诚奉公,知无不言的老臣子竟然出现了集体性沉默,纷纷以自己不具体掌管民政事务为由推托,希望袁礼去征询陆逊、潘濬的意见。袁礼见了陆逊、潘濬,但这两人也只是涕泪横流,却不多说,看上去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

孙权闻报后,再一次受刺激了。他觉得自己的低姿态没能得到重臣们的响应,重臣们依然对他怀恨在心。报复性暴怒的火苗再一次在孙权心中升起。借着怒气,孙权写下了一道语气不善的诏书!

“我听说这些情况后,十分失望,心里深感奇怪。这是为什么呢?我想圣人不可能没有过失,只是聪明者能够自我省察而已。人的举止,怎能完全正确呢?自以为是而拒绝他人意见,起因于轻率而不自觉,故此各位尚有猜疑责难。否则,怎么会到如此地步呢?我与各位共事,从少年到壮老,头发都花白了,可说是对各自的内心与行为,相互间都非常清楚。无论从公从私,都能相互信任。你们对我尽言直谏,这是我对你们的希望,指出我的不足以弥补过失,这也是我期望你们做到的。从前卫武公年迈志壮,勤恳地寻求辅佐大臣,每每独自叹息自责。即便是普通平民相交,也因以情分、志趣相投,分成好合,也不会因为处于艰难困苦而变心。如今你们与我共事,虽说存在君臣的名分,但实际骨肉至亲也不过如此。荣辱喜悲,大家共享,忠诚不隐瞒自己真情,智虑不隐藏自己谋略,你们难道还能悠闲自在而不管不顾吗?同舟共渡,谁还跟谁互相推诿呢?齐桓公是诸侯的霸主,管仲对他是有善行无不赞叹,有过错无不规谏,规谏未被采纳,他就进谏不止。如今我明白自己并没有齐桓公的德行,而你们的谏诤之言确不出于口,反在心中存着猜疑与责难。以此看来,我倒是比齐桓公好多了,而你们与管仲相比又怎样啊?”

仔细体会孙权的措辞与语气,一方面是为自己开脱,另一方面却不乏指责与讥讽。这封诏书一下,重臣们的心更冷了,嘴也闭得更紧了。事实上,东吴君臣间的裂痕已经很难消融了。

十几年前,陆逊曾经上表劝孙权广施恩德、减轻刑罚。陆逊特别说明:“忠直之言,不敢全部陈述。”孙权回复说:“《尚书》有言,‘我有过失你必须纠正;我错了你不可跟着顺从’。我难道不乐意听取忠言来弥补自己的欠缺吗?而你却说‘不敢全部陈述’,这怎么能算是忠直的劝谏呢?如果小臣之中,有可以采纳的意见,难道能够因人废言而不予采纳吗?如果是谄媚拍马的言行,我虽然愚钝,也能识别清楚。……此外,我与你名分虽然有异,但荣辱喜忧相同。来表中说不敢随大流苟安容身,这确实是我对你的真切希望。”

在这一次书信对答中,孙权看似责备,实则亲昵的口气,充满了和谐。他与陆逊君臣间水乳交融的深厚情感也跃然纸上。可是现在,勇于进言的陆逊,却已经噤若寒蝉了。两相比较,让人不能不唏嘘感叹“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

……

心理感悟:人们往往用一个新的错误去修复先前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