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心理心理孙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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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一个无比“正确”的错误

静水流深,东吴的情势在表面的平静下,暗流涌动。孙权在与群臣的关系出现严重裂痕后,变得越来越敏感,越来越猜疑,越来越不能容忍臣下对他的丝毫忤逆。而群臣们也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寒心,越来也不想主动承担家国的重任。

两年后,从魏国又传来一个对东吴而言的重大利好消息。魏国皇帝曹叡竟然以三十六的盛年去世了,遗命年仅八岁的养子曹芳继位,并让曹爽和司马懿担任辅政大臣。

曹叡文武全才,英明沉毅,如果他能再多活二十年,三国结束分裂,归于一统就有可能提前很多年。曹叡这一死,曹魏内部立即陷入了争权夺利之中,这又给东吴创造了极为有利的外部环境。

消息传来,五十八岁的孙权兴奋难抑,自得横溢。曹操、曹丕、曹叡祖孙三代都没能活过孙权一个人,他的心中自然是再度涌起了刘琬对他的“形貌奇伟,骨体不恒,有大贵之表,年又最寿”的断言。他再一次陶醉在自己的美好命运之中,再一次沉溺于君临天下的美好想象之中。

但是,孙权的长寿在带给他无数的满足之后,也终于带给了他重大的打击。又过了两年,太子孙登竟然在孙权六十岁的时候也撒手西归了,年仅三十三岁。

孙登的去世,不仅是对孙权情感上的重大打击,而且也给他出了一个政治上的大难题。孙登自从孙权受封为吴王开始,就被立为王太子,后来又顺理成章地成为皇太子,孙权指派名师,着意培养他二十余年。而孙登本人也非常争气,以贤能著称,赢得众口交赞。他经常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对孙权的不当行为进行规劝。临死之前,他还向孙权上疏,举荐贤才,希望孙权任用他们而使吴国昌盛。

此时的孙权,虽有刘琬“年又最寿”的预言,但也已经渐渐进入生命的暮年。如果孙登得假天年,顺利继承帝位,东吴在他手中一定能扭转君臣之间的僵局,结束万马齐喑的萧瑟局面。而孙登这一去世,孙权就立即面临着重新选择接班人的问题。

在子嗣方面,孙权虽然没有曹操那么高产,但要比刘备强得多。

包括长子孙登在内,孙权一共有六个儿子。此时,次子孙虑已经去世好几年了。剩下的还有三子孙和、四子孙霸、五子孙奋,六子孙休。

立嗣以嫡,立嫡以长。这是自西周传下来的基本规矩,可是,孙权从称帝开始,到现在一直没有立过皇后。既然没有正妻,嫡子就无从说起了。那么,按年纪排下来,就该是三子孙和了。

可是,有孙登这个模范太子在前,孙和就不怎么称孙权的心了。所以,孙权并没有立即确定太子的人选。

孙权还没有老年丧子之痛中解脱出来,老臣诸葛瑾紧接着又去世了。诸葛瑾从孙权继位开始就忠心耿耿为其效力,两个人之间的情感曾经十分深厚。诸葛瑾的死也等于给孙权敲响了去日无多的警钟,虽然这是孙权要竭力避免去想的一件事。但这还是软化了孙权日渐封闭僵硬的心灵。孙权决定让诸葛瑾的次子诸葛融承袭父爵。而诸葛瑾的长子诸葛恪自幼以聪敏机变著称,孙权一向很喜欢他,早早就封他为侯了。

处理好了诸葛瑾后续继承问题,孙权也不得不考虑自己的接班人了。孙权思前想后,终于立了三子孙和为太子。与此同时,四子孙霸也被封为鲁王。

这样的安排本也无可非议,但孙权随后的举动却再一次让东吴群臣深感不解。

孙和虽然被立为太子,但依然和弟弟孙霸一同住在宫中,并没有享受太子应该独享的住处。而且,孙权对鲁王孙霸的宠爱也超过了正常的限度,完全和太子同一待遇。

孙和孙霸两人,并非一母所生。孙和的母亲姓王,孙霸的母亲姓谢,都只是孙权的宠姬,地位相当。孙权对孙和和孙霸也“一视同仁”,这就带来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孙和虽然感到委屈,但毕竟还顶着太子之名,还可以勉强忍受,但孙霸的心思却变得活络起来了。他觉得父亲对自己的宠爱,说明孙和的太子之位并不稳固,于是渐渐起了觊觎之心。

孙权的这一做法,简直比不立太子还要糟糕一百倍。他一向是个善于学习的人。他亲眼看到了袁绍、曹操在继承人选择上的犹疑不定给事业造成的巨大危害,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

实际上,这是孙权的病态自负发展到极点后的必然表现。孙权一方面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永远正确,但另一方面却极度忧惧,唯恐自己犯错,危及形象。在这两股方向完全相反,力量不相上下的内驱动力的作用下,孙权作出了一个他自以为两全其美的决定。

在他看来,他既明确了孙和的太子名分,又把孙霸当成了备胎。这样做比袁绍和曹操高明多了。太子已定,随时都能接班。而一旦事实证明孙和才不堪用,也立即能用孙霸取而代之。这一决定的背后,实则是孙权对自己控制力的盲目自信。他认为,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绝没有人敢在他的眼皮底下动歪脑筋——孙和不敢心生委屈,而孙霸也不敢心生觊觎。

但是,旁观者清的一众大臣却觉得孙权的做法绝非两面光,而是两面殃。很多人都看到了重大隐患。虽然很多大臣已经心灰意冷,但是因为太子事关国本,出于基本的道义,他们还是不忍心坐视不顾。于是,陆逊等人再度上书孙权,请他审慎处理。

陆逊在表章中写道:“太子是正统,应该有坚如磐石的稳定地位,鲁王是藩国之臣,对他的宠爱、俸禄都应当有所区别。彼此各得其所,上下才能安定。”

太常顾谭是丞相顾雍的孙子,也是陆逊的外甥。他也上书规劝孙权,要他明确嫡庶的区别,使尊卑之礼各不相同。顾谭还特别点出了几个历史典故,希望孙权引以为戒。顾谭在表章中还写道:“我所陈述的,并不偏袒任何一方,实在是打算稳定太子并便利鲁王。”顾谭虽然公开心迹,但他的这一次上书却得罪了鲁王孙霸。孙霸从此对他怀恨在心。

陆逊、顾谭等人的上书又把孙权惹恼了。原因很简单,他们的看法威胁到了孙权的正确性。此时的孙权,已经不能容忍任何人与他的意见相抵触了。他根本不认为陆逊顾谭是出于公心而反对自己的做法。他只把他们的行为看作是对自己威权的挑战。在这种心态主导下,陆逊等越是规劝,孙权反倒越是要坚持自己的做法。

而当孙权固执不变后,在验证性偏见的驱使下,他很快自以为是地发现了陆逊等人的真正用意。原来,孙和的嫡妃张氏,是老臣张昭的孙女。张氏还有一个同胞姐妹,嫁给了陆逊的儿子陆抗。这些复杂的姻亲关系立即将陆家、张家和顾家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而被孙权视为了“太子党”。实际上,东吴重臣之间,门当户对的通婚是很正常的现象。

孙权的敏感神经再一次被触动了。他最担心的就是大臣们结伙成对,集体对自己施压,与自己对抗。于是,他坚决地对陆逊等人的上书置之不理,而维护自己的决定。

陆逊等人虽然有洗不清的姻亲关系,但确实是出于公心而为的。因为,就连兼任鲁王傅的尚书仆射是仪也对孙权提出了同样的建议。是仪是鲁王孙霸的师傅,应该最维护鲁王的利益,但他也对孙权说:“我私下认为鲁王天资卓越,文武双全,又有美德。当今之计应该让他镇守四方,作为辅助朝廷的屏藩。这才是举国上下的希望。”

是仪本是“鲁王党”的人,他站在“相反立场”的角度说的话,应该比被划入“太子党”的陆逊顾谭更为可信,但他一连上书四五次,孙权同样置之不理。

孙权为了维护自己的正确性的顽固行为,却极大地激励了鲁王孙霸。孙霸将孙权对众臣上书的拒绝视为对孙和的极度不满和对自己的加倍宠爱。有了孙权的纵容,孙霸取孙和而代之的念头日益变得强烈起来。他开始积极拉拢关系,培植势力,一定要将孙和拉下马来。

孙权的行为也向东吴群臣发出了强烈的信号。一大帮趋炎附势之徒眼看太子失势即将成为定局,纷纷开始向鲁王孙霸靠拢。

这其中最典型的就是卫将军全琮。全琮决定让自己的儿子全寄投到鲁王门下当门客,以图远大前程。全琮还特地写信把这件事告诉了陆逊。陆逊颇为气恼,回信说:“你的儿子如果真的有才干,就不用担忧不被任用。我觉得不宜让他出任私门幕职,邀取荣华富贵。现在两宫(指孙和和孙霸)势均力敌,必有高下之争,这是古人最忌讳的事情。如果你一定要这样做,一定会给你的家门找来灾祸。”

但是,投机派全琮利令智昏,根本没把陆逊的劝诫放在心上。

全琮的做法正是东吴政坛的一个缩影。孙权这一个自以为无比正确的错误,让东吴的群臣身不由己地落入到了选择站队的陷阱之中。东吴内部的分裂以及派系斗争的恶种就此埋下,并在此后的数十年后掀起了无数的血雨腥风。

……

心理感悟:人们为追求正确所付出的代价要比弥补错误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