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永久的错觉
22243100000021

第21章 台阶上云集的思想

那个大台阶有一百三十七级。从最底层向上仰望,必须得鼻孔朝天,不然你就无法看到最顶级平台上座落的楚利尼塔代孟第教堂的塔尖。

它就是罗马的西班牙台阶。它得名于台阶下面的西班牙广场,西班牙广场又得名于西班牙派往梵蒂冈的使馆。当然那是十八世纪的事。

沿着这个巴洛克风格的大台阶拾级而上,你会感觉那些宽窄不一,错落有致的十二个段落的每一个段落都深藏着层层叠叠的曲折故事。

台阶上坐着许多花花绿绿的旅行者。我断定他们都和我一样是千里迢迢来大台阶寻找旧梦的,虽然他们大多说的是英语,我也能感觉到,他们也是第一次来。他们好奇地在台阶上东望西找,或者专心致志地辨认着墙壁上镌刻的模糊文字。

在一段较宽敞的台阶上,有一男一女两个白皮肤年轻人在旁若无人地进行表演。他们表演得很投入。不少人静静地看他们俩,并投以一种善意的微笑,但人们并不围观。这可能就是欧洲。在国内只要有人抬头看天,就会有人跟着仰起脑袋四处张望。

这两个年轻人在模仿电影《罗马假日》里的调情细节。那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奥黛丽·赫本和格利高里·派克最经典的浪漫镜头。因为有了那两个男女主人公在大台阶上邂逅的爱情故事,才使得罗马这座古城焕发了朝气,充满了现代人的浪漫情调。

大台阶作为西班牙广场的衍生物,与广场有着卿卿我我的亲密关系。而西班牙广场在它建成之初,就一直蜂蝶般地招徕着一批批欧洲那些潦倒艺术家的目光。于是艺术家们就来了。就居住在了它的周围。他们或是漫步或是在台阶上歇息或者在咖啡屋里小聚。那个有名的希腊咖啡屋。就有一系列艺术家逗留的证据。这是一个奇怪的现象。我甚至试图查阅一些资料,来证实这些艺术家徘徊台阶下的真正缘由,但后来我放弃了。我想,事实是他们已经真实地聚集在了这里,这里肯定潜伏着他们需要放松的理由。就像巴黎的塞纳河左岸,艺术家们可以找到他们自己的归宿感和安全感,他们于是就逗留下来。

试想,一个地方有了意境高远的诗,有了云蒸霞蔚的画,有了温馨多情的音乐,还有了层层叠叠的台阶做支撑,难道不值得肃然起敬么?!

李斯特·费伦茨,一位十九世纪享誉世界的匈牙利作曲家、钢琴家,一位交响诗的创始者,曾经创作过《但丁交响曲》、《浮士德交响曲》和描写匈奴王阿提拉率大军越莱茵河西侵高卢的交响诗《匈奴人的战争》的大音乐家,就曾经在这个大台阶旁的咖啡馆里游居过数载。他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演奏着他的《爱之梦》钢琴曲,尤其是那首著名《啊,爱情》,演到兴奋时,他还会叫人们再搬来一架钢琴,两琴轮换弹奏,使在场的所有人都能欣赏到他灵巧的又行云流水般手指弹奏的细节。据说后来李斯特在梵蒂冈接受了剪发礼变成了修士,可我们没法看到那时的照片。但他后来的音乐创作却升华到了更加炉火纯青的境界。

李斯特是一位寓文学于音乐之中的极力推崇者。他的交响诗《塔索》取材于英国诗人拜伦的诗和德国作家歌德的戏剧;他的交响诗《马捷帕》又取材于法国作家雨果的诗篇,描述了一曲哥萨克人马捷帕凄美又险象环生的动人故事。奇异的是,拜伦、雨果也先后到过这个艺术家钟爱的大台阶,并留下过不朽的文字。我不知道比雨果小九岁的李斯特,是不是与雨果有过希腊咖啡屋里的神圣约会,但我对李斯特的《马捷帕》却饶有兴味。

翻阅那些众多艺术家纷至沓来的名册,你会被一个个振聋发聩的名字弄得瞠目结舌。我不知别人会不会这样,但从小喜爱艺术的我会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们有英国诗人泰尼松,瑞士画家考夫曼,法国作家司汤达、巴尔扎克,丹麦作家安徒生,德国作家格雷戈罗菲乌斯等等。而最为知名的就是俄罗斯批判现实主义大师果戈理,他的最为不朽的名著《死魂灵》就是在这个咖啡屋的某一张方桌上,品着那种苦咖啡书写完成的。这似乎让人不可思议。

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代表着中国现代小说的鼻祖,那丰厚深重的思想内涵,开创了中华民族一代人涌动的新思潮。可鲁迅先生的小说标题却来源于俄罗斯作家果戈理的短篇小说《狂人日记》。我想,果戈理肯定是先沿着西班牙台阶拾级而上,奔跑一个来回,把自己弄得满身大汗,再痛快地洗个澡,然后才坐下来一口一口地呷着咖啡,像一个落魄的绅士。他做着那种清雅的动作,写字时会眼睛盯一个固定的角落,其实他什么也没看。他看见的只是他脑海里的人物。他于是就写下了一个十九世纪俄国小文官乞乞科夫为搞钱而收买死灵魂遍访郊外地主们的故事。那故事犀利而深刻,今天读来仍然有一种游丝状的东西在窸窸窣窣地穿行,搅得你的灵魂在不断地颤抖。

我如愿以偿地来到了大台阶上那幢玫瑰色的小楼房。这就是诗人雪莱和诗人济慈博物馆。因为贫困和疾病,雪莱和济慈都曾经在这幢房子里居住过,并且产生过伟大的作品。

雪莱,英国十九世纪诗坛的巨星,曾是我极度崇拜的诗人之一。早先马克思和恩格斯都对他有过极高的评价。马克思说,雪莱是彻头彻尾的革命家。恩格斯说,雪莱是天才的预言家。其实,年轻的雪莱仅仅活了三十岁。他的确是太年轻了。他在颠沛流离中来到了罗马,来到了充满了韵味的西班牙台阶上。他其实很清秀,他的画像更像一位手握鸡毛写作的美女作家。在他聪颖的眉宇间,闪烁着一种智慧,也闪烁着一种狂风暴雨般的警示。

他的长诗《心之灵》就是为了拯救被继母幽禁于修道院中的少女爱米丽而创作的,他曾许多次访问过爱米丽,并且称她为精神之美的化身,心灵之上的心灵。

雪莱后来与友人在一次大海泛舟时,意外遭遇暴风雨而溺死海中。这多少让人无法接受,但却应了诗人“一切汇入大海”的万物融一的思想。

精神是不朽的,死后的精神是永存的。这句子来源于雪莱悼念诗人诗友济慈的长诗《阿童尼》。济慈早于雪莱死于肺结核病。

雪莱说:罗马,哦那墓园,那儿既有天国,又有墓地。雪莱还说,远远离开海岸,那不朽之灵向我招手。想到可以长眠于这样甜蜜的地方,让人都不由得爱上死亡了。

雪莱写这首《阿童尼》是1821年,果然1822年他就葬身于大海了。于是有相当一批评论家说,雪莱对死亡有预感。

是的,将雪莱与济慈博物馆放在这样一个大台阶旁是很有象征意义的。它总能吸引更多的艺术家来这里寻梦。不管他们是否能成功。他们总希望在大台阶上慢慢地回味罗马的历史,解读那久远的有一股淡淡霉味的诗行,他们可能想得最充分的还是天空为什么会飘来忧郁的白云。当然,他们也许只是想在大台阶上休息片刻。

终于我气喘吁吁地绕过了那个埃及方尖碑,来到了台阶尽头那十六世纪兴建的哥特式教堂的大门前。埃及方尖碑似乎已变成了欧洲的宝贝。在欧洲所有重要的场所,你都可能看到这种四千年前古埃及的神圣石柱。它会将你的目光引向伟大而神秘的天穹。不过,所有看过方尖碑的人,都会有一个奇怪的结论:埃及的圣物装点了欧洲的风景。

我的腿已经十分酸软和疲惫了。我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致。一钻进楚利尼塔代梦第教堂,我就悄无声息地找了一个座位眯起眼睛假装做起了弥撒。教堂里灯光昏暗,四周静寂无声。我身边有一男一女两位老人在静静地祈祷着。我终于扭不过困乏,闭上双眼打起了瞌睡。我的鼾声打醒了自己,也惊搅了两位老人。

我看见两位老人慈祥地对我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