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茬一茬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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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老去的过程

二十年前,他正当年,常常光了膀子在家属区的小院里喝酒。酒不贵,是那种廉价的老白干。老婆给他炒了金黄的鸡蛋,他喝一口酒,挠一下后背。碰上我下班回来,他会喊一声,来,喝两口。那时我不会喝酒,冲他笑一下摇摇头。他说,可惜了可惜,男人哪有不会喝酒的。他自斟自饮,直到天渐渐地黑了,才起身回屋。

他的老婆是一个温顺的女人,因为刚解决了户口,也算是城里人了。但是没有工作,就只好伺候丈夫和孩子的起居饮食。她往往一边收拾着饭桌,一边悄悄地对我说,千万别学他,没出息的样子,天天就知道喝两口猫尿。我知道她的话是不当真的,反倒觉得他们很幸福。

他是一个炼铁厂的工人,据说是一份很危险的工作。有一次他说,你知道什么是铁流滚滚吗?出铁的时候就是这样,呼地一下,到处是火光冲天。我被他的描述吓了一跳。他又说,你千万别像我啊,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也许正是因了这样的工作,他对两个儿子的要求很严。他曾经说过,我没有文化,但是我知道考不好肯定就是没有用功,我天天这么累的养着他俩,为嘛啊?两个儿子都很怵他,一天到晚也看不见他们玩耍的身影。有一次,老二可能是名次倒退了几名,他不依不饶地对老二施以皮肉之苦。老二的惨叫声让我们好几个人都敲开了他家的房门。家务事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他的老婆对此也无可奈何,据说他急了连老婆也打,所以他是家里的皇帝,其他人都得宠着他,让着他。

一个人的收入养活一家人是很吃力的。夏天的傍晚,他和老婆去菜市场,买一些便宜的蔬菜回来。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后来时间长了,他们也不再忌讳,常常是大包小包地买回来。蔫黄瓜被他们洗干净了,然后切成条,挂在院子里的铁丝上晒干。冬天的时候,他们会送一些给我,我实在惊讶黄瓜条的味道,吃完了竟然还想再吃。

后来因为成家,我搬了出去,中间好几年没有看到他们,也渐渐地淡忘了他们的一切,多年后我买了新房,搬家时偶然地看见了他和他的老婆。没承想,时隔多年,我们又成了上下的邻居。

他不怎么见老,如果不是嘴巴上的白胡茬儿,我根本不会相信他退休了。他说,本来还可以再干几年的,可是突然就不让干了,不让干就不干了。他已经五十八了,按国家的退休制度,一线工人五十五岁退休。

他的两个儿子都考上了大学,老大去了南方,老二他没舍得放走。他说,不能都让他们飞走啊,我们老了还指望他们呢。后来我看见了他家的老二,一表人才,说话大大方方,一点儿也没有小时候的影子了。我和老二聊天,他不时地插嘴进来,开始老二还有些忍耐,后来就不耐烦了,说他不懂就不要乱掺和,哪儿跟哪儿啊?他笑笑不再说话,一声不响地听我们从南扯到北。其间他给我倒过几次水,也给老二倒。自己想抽烟,可是刚拿出来老二就说,说你多少遍了,怎么就是不当回事?他羞红了脸,有点自我解嘲地说,就一根,一根还不行吗?

他不再像原来那样喝酒了,他老婆说,是不敢了。老二的媳妇是医生,医生的话在这个家里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据说开始他还据理力争,后来因为没有人站在他这一边,他也就慢慢地收敛了。有一次医生给他量血压,他像个小孩似的挽起袖子,目光中是一种迫切的询问。医生说他血压高,血脂稠,不能再喝酒了,再喝就会得冠心病。医生给他打了一个形象的比喻,说冠心病就好比浇地水管堵了,水通不过去,庄稼自然就要死掉的。他不相信地追问旁边的儿媳妇,医生绷着脸说,要是不信,你可以去问别的医生。

他常常不相信自己老了,可是大家都说他老了,他也就慢慢地默认了。他常常没有目的的在大街上闲逛。有一次他爬上一座小山,忽然看见了自己过去工作的厂房。他很向往地痴看了一会儿,铁流和火光,目光竟然有些情不自禁。

看孩子成了他的唯一爱好,孙子还小,他就拿了马扎,坐在太阳地儿里,温暖的阳光抚遍了他的全身,孙子坐在他的腿上,两只小手一会儿拽他的头发,一会儿扯他的胡子。他不让扯,孙子就哭,哭得他慌慌的,他一边骂小兔崽子,一边还是依了孙子,让他拽头发扯胡子。

儿媳妇在楼上看到了,忙喊了婆婆来看,两个人看了一会儿就都乐了,老婆说,这老家伙,现在该知道锅是铁打的了。

儿媳妇笑,一直不停地笑,其实只有医生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冠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