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城里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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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黑蛋的灯笼

进了腊月,年的气息就一天比一天浓啦。娃娃们不省人事,哪知道这一天天逼近的年的门槛把大人都愁成啥样了,只天天扳着指头,恨不得一个跟头翻到大年初一早晨,端起大海碗,放开肚皮,把那狗日的哨子面狠狠地吃上一顿,再让中午那一碟火镰片肉美美地噎上一回……娃娃们想着,就禁不住流下涎水了。德元说:“我初一早上吃八碗,信不?”狗剩说:“我吃十碗。”锁柱说:“我用钵头吃。”连站在人后面瘦得无精打采的黑蛋也忍不住小声说:“我用盆吃。”大家都笑了,说他:“你又不是猪,用盆吃?”锁柱又说:“我初一早上还要穿新袄袄。”狗剩说:“我穿新裤儿。”德元说:“我有新虎头棉鞋,老虎眼睛里缝了镜子,还能照人。”黑蛋这回只瘪了瘪嘴,把眼低下了。黑蛋的鞋早烂了。黑蛋一看见那两个不听话的大拇脚趾头不知什么时候又露在了外面,就悄悄往回缩了缩。

家里娃娃多,爹娘一天到晚家不沾家舍不恋舍不知忙什么,就任黑蛋一天到晚像个野孩子似的满世界玩去了。一到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时候,黑蛋自然就像条狗似的寻到自家灶火锅边去了。但是那天,天黑得鸡都进埘上架了,爹娘却还没回来。一时又饿又冷的黑蛋突然就没憋得住那一股往外直冲的泪水,一屁股坐在紧锁着的厨房门外面唔唔唔地哭起来了。

爹娘是到工地上加班会战去了。爹娘回到家的时候累得连眼皮都抬不起了。但爹娘却还是一下子被儿子的哭声惊得快跑起来了。

赶紧烧火做饭吧。做着饭,女人仍一肚子一脸的心思,说:“这娃娃今日到底怎么了,哭得这么伤心?”男人永魁说:“饿了呗。”热汤热水地喝了点,儿子的唏嘘声果然就少了。女人却还不放心,只不住地用她那粗糙的掌心在儿子的头上摩挲着摩挲着。儿子突然就打出一个委屈的唏嘘说:“我过年也要穿新袄袄!”

这句话把人都说蒙了。过了半天,永魁才反应过来说:“不穿新袄袄,年照样过,看谁有本事还能把咱挡在年外边?”女人却说:“话不是那么说,过年到啥时候还不是娃娃们的世事呀。”永魁心里啥不知道,永魁就把眼睛偏到一边去了。

年不知怎么过得那么快呀,娃娃们还没有把哨子面的味道记牢,把火镰片肉的样子看够,就到正月初五了。现在大家最关心的又是怎么过正月十五元宵节了。元宵节最好玩的当然是挑灯笼。灯笼一般是外婆家送来的,但也不是家家都送得起呀。永魁那几天好不容易手闲了,便对儿子说:“爹给你糊个灯笼吧!”

永魁犁田耙地手不笨,永魁的手一糊灯笼却笨得像一双老鸹爪子。捣鼓了一下午,折腾出了个啥,把永魁自己都惹笑了。但不管它说圆不圆说方不方的样子像个啥,名字毕竟叫灯笼呀!

元宵节不光娃娃们要玩灯笼,躺在坟茔里的老先人们也想热闹。所以那天晚上你到野外看去,各家的祖坟上都点着灯笼。人们管那灯叫鬼灯。鬼灯当然都是一些最便宜最粗糙的小玩意儿,白给人也没人要了。

满街满巷的灯笼像河一样早把路面淹没了。谁出来得最早呀?当然是德元了。人家的灯笼高级呀。鸡还没上架,那狗日的就挑着灯笼到处炫耀开了。锁柱和狗剩是一块儿出来的。黑蛋直等天黑透了,才悄悄出了自家头门。

大家满村子游来荡去玩着。德元挑的是白纱灯,一个一元钱呢,所以我们谁也不敢和他玩斗灯。狗剩挑的是莲花灯,他问锁柱:“你挑的是啥灯?”锁柱说:“白菜灯,你看不出上面的绿叶?”又问黑蛋,黑蛋说:“我也不知道。”德元说:“这都看不出,明明是鬼灯。”大家都笑了。黑蛋说:“你挑的才是鬼灯哩。”德元说:“你说你挑的不是鬼灯,那你说是什么?”德元正说着,周围人突然都“火火”惊叫起来。叫着,大家便一齐用嘴吹,但一切已为时过晚,眨眼间,德元手里的灯笼早烧得只剩下一个光架子。那狗日的一晚上和人斗灯,出尽了风头,蜡烛啥时歪了都不知道。大家一看闯下祸了,谁还有玩的心思,早窜得没影了。

黑蛋一回家就上炕了。黑蛋乏了,头刚一挨枕头瞌睡就来了。但黑蛋的好梦刚刚开了一个头,就被德元他娘那一串从天而降的脚步声踢散踩碎了。

德元他娘一路吆喝着进门了。德元他娘说:“黑蛋,你怎么把德元的灯笼弄着了?”黑蛋说:“我没有呀。”德元他娘说:“怎么没有,锁柱狗剩都在旁边看见了。”黑蛋说:“不是我,我没有。”最后还是永魁说了几句好话,德元他娘才勉强露出了点好容颜走了。

慢慢地,黑蛋的眼角噙着几点干枯的泪珠睡着了。睡着不久,却又一个激灵猛醒过来了。女人忙问:“蛋蛋,蛋蛋怎么了?”黑蛋仍一脸惊恐地说:“娘,我刚才梦见坟地里的鬼灯了,鬼灯怎么还会像人一样一闪一闪眨眼睛,吓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