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城里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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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床

你还记得你年少时睡过的那张小床吗?你现在的一切都是从那张床上开始的。

那时,你刚从初中毕业,在农村劳动。未来在哪儿,你不知道。口粮年年不够。你除了每天扛起锄头或镢头下地干活外,别的什么也轮不到你想。盛夏的中午,天气炎热,开工总是拖延到日头偏西的时候。无所事事的你这时便躺在那张空床上,半睡半醒地等待着上工铃当当当地敲响。蝉在树上没命地叫。你只一身臭汗在那张床上翻来覆去地打着滚。要说你那时睡的东西也叫一张床,实在是对床的概念的一种颠覆。它究竟算是一种什么床呢?你至今不明白。没有床腿。它的一端,用一摞半截砖头支垫着,另一端——靠门的一头,则由一条被虫蛀坏了腿的长凳支着。说到床板,更是寒酸。一块一块,全是父亲从邻居家借来的。正因为那些个木板不是来自一个人家,所以长的长,短的短,宽的宽,窄的窄。更要命的还是薄厚不均。但你那时的肌肉似乎也像你感觉不到悲惨的灵魂一样坚韧而富有弹性,反正你躺在那床上从来就没有感觉到过什么是凹凸不平……恰恰相反,你一躺在那床上就扯鼾声而且夜夜还做好梦。那床上并没有铺过一条褥子或者哪怕是一条破毡,而只铺了半片芦席——那席片是你小心翼翼从一张铺烂的大席片上剪下来的,所以可以想见:它最多也只能铺满你半个床面。席片的颜色红艳艳的,再被你的臭汗一渍淹,一天天就成酱紫色了。躺在那样一张床上,你的手却从来没有闲着。每次刚一睡醒,你的手总像是一条丝瓜的触须,在你的头顶或身下什么地方摸索着探寻着,直到你抓起一本破烂不堪的旧书为止。那些书原是一套破旧的老高中课本。你们村原来就出过好几个高中学生,“文革”一开始,就都回村劳动来了。那些课本既是再没有啥用场,也就像条游狗,从这家的炕头又到那家的窗台,满世界游荡着。也不知道是被人撕下包了碱面还是包了糖果,反正它们就像是一个任人层层剥皮的洋葱头似的一天天消瘦着……但它们跑到你的床上后却不再游荡了。不错,用它来卷烟卷抽的确是当时人们最流行最时髦的一种做法,但你却没有那么做。睡不着觉的时候,你就一遍遍打开它,看着,即便是在翻身打滚的时候,你也没放下它。不知不觉间,你们就像成了知心朋友。如果多少看出了点门道,你总乐得屁颠颠像白捡了一个白大馒头;如果看得稀里糊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它却往往变得比安眠药的催眠效果还要好——多少次,你是不是就这样拿着书睡着了?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下去。到后来,你竟然把那些书的内容全搞懂了。你当然有些暗暗得意了:你把村里那几个高中生都搞不懂的问题都搞明白了,能不得意吗。

后来的高考,你自然得了高分。许多人只是说你运气好,可倘若当时没有那张床,你的生活之路又会是什么样子呢?贫穷——有时可能还是一个人成长的最好的苗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