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城里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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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暗恋张二花

乡村的夜真静呀。

当然是隆冬的夜了。地上结着冰,房檐口挂着栅栏一样的凌条,人世间所有一切夜的声息仿佛都融入那深不可测的寒冷听不见了。小院就死寂着。煤油灯早熄了。鸡和猪缩在窝里不知做了几十个好梦了。

哪里来的声响?像蛐蛐的低吟或什么叫不出名的小虫子含混不清地唔哝……

这是什么季节,哪里来的蛐蛐或小虫子!这是我和拴仓正缩在他的被窝里说悄悄话哩。我那时少说长得也有一锄把高的个子了吧。也不是说我那时候不愿意再和我的爹娘弟妹们挤在一个炕上睡觉怎么的,实在是那炕小得让我没法伸直腿了……好在爹娘对我也放心,基本上对我实行的是自由开放的牧羊政策,就任我像匹没套笼头的儿马似的在外面自找厩窝胡混去了。

拴仓对我自然也是极其欢迎的。我俩对脾气,这谁都知道。再说他也需要个人和他说话么。而一对下巴颏刚冒出绒毛的年轻人嘴里那些不着边际的话多得什么时候又能叙说完呢?

一点也不骗你,我不傻;但假若我在连续听拴仓絮叨了三个通宵后还没听出他暗恋着我高中时的那个同桌张二花的话,那我可真是得吃点猪头肉补补脑子了。

每天傍晚喝了汤,我便像个刚从磨道上卸下来的乏驴似的到拴仓家去了。拴仓那狗日的多让人羡慕眼热,虽说不大,总算有个自己的小窝,而且那炕经常还烧得热乎乎的。每次进那小窝的时候,我都以为我这一觉睡下去三年也不会起来,但真到我像一张煎饼似的摊在了炕上,瞌睡却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着。渐渐地,我们的话题总是像一堆篝火似的越烧越旺了。也不知怎么回事,我们扯着扯着不知怎么就扯到张二花身上去了。而只要一说到这儿,我们的话题便总像拴死在大木桩上的一头老黄牛似的再也跑不掉了。张二花的脸上搽没搽雪花膏?张二花笑的时候左脸上是不是有个酒窝?和你坐同桌的时候,张二花一共问过我多少回?这些问题我也不知道到底回答过拴仓几百回了。老实说张二花当时到底认准没认准哪个穿烂棉袄的小子是拴仓都难说,更别说问起他了。但出于对朋友的情谊,我还是十分慷慨地把这个数字一直从一增加到八。每回不等我回答完毕,拴仓总是迫不及待地打断我说:“啊,真的吗,你还记得她当时是怎么说的吗?”我便说:“她当时正拿个小镜子偷着照她的小脸蛋哩,一边就嘟囔说‘我瞧见拴仓贴在咱班墙报上的批判稿了,写得真好呀。’”反正我当时说啥他都信的,所以胡诌句瞎话并不是难事。我说了,拴仓总是急于要向我证明什么似的向我透露一些秘密:“知道吗,今日到镇上拉化肥的时候我又碰见她了,要不是旁边有人,她肯定……知道吗?”我说我知道。第一次他向我说这些事时还有点分寸,撑死也就是眉来眼去这点事儿;说了几晚上就慢慢有些不着边际了,到后来竟连打手势呀丢手绢呀这些放肆的举动都出来了。在他向我透露这些秘密的时候,我总看见他的两只眼睛像两个萤火虫似的在煤油灯昏暗的微光里闪烁。我不知他这时究竟是醒着还是在梦中,但我却分明看见他幸福的幻想正随着一遍遍的鸡鸣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漫溢飞翔。

我们总是忘记了时间,一谈就谈到鸡叫三遍……不,有好几次我们甚至一直谈到把煤油灯熬干。我们自然没什么感觉,但一天深夜,拴仓他爹——那个戴瓜皮小帽的老头终于忍无可忍地站在我们的窗外大骂起来。当然,他心疼的不光是那一小瓶煤油,还有我们每晚烧炕浪费掉的那半筐柴火。从那以后,我们就只好吹了灯睡着冷炕,在黑暗中说话了。

我肚里那点可怜的有关二花的信息资料很快就被拴仓吸干榨尽了。但拴仓似乎还没有放弃对我的企望。我知道他是想借我的口给二花传话,好让二花对他产生一个良好的印象。有好几次他吞吞吐吐地说二花曾问过他一些事,他倒是想给她写封回信,但……其实,我早看出他这是想让我为他送情书当邮差,但我的心里酸溜溜地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来。要说我对二花没一点点想法那是骗人的,毕竟我们坐过同桌。但我也是有自知之明的:我要是有个能容身的小窝,我要是能吃饱肚子,我要是有个远在省城的富表叔(因为拴仓这几天老向我有意无意地提起他这位了不起的表叔。几年后我才得知,他的情况实在比我好不到哪里),我也会给人写情书——甚至更加疯狂,为什么不?

那个冬天后,我就被派到工地上修水坝去了。拴仓则由于他爹给书记送了礼当了小队会计。想想人生也就是这样:分分合合,合合分分……等到我俩再一次一杯浊酒喜相逢的时候,几十年都过去了。

拴仓那时已不大不小混成个经理了。凡经理似乎都是那副德行:吹吹嘘嘘,爱摆个谱。喝着聊着,拴仓肚里的黄段子可真不少。我说,拴仓,你别尽瞎扯那些个没边没沿的事了,你咋不把和张二花的那一腿向大家说说。拴仓说:我和二花有什么事呀?我说你狗日的真把你害相思病那会忘了。他说:“你说我相思过她?笑话。”我说:“得,没相思过你给人写什么情书呀?”拴仓说:“我说你今晚是怎么了,没有喝多呀,怎么尽说胡话……”。

拴仓说这话的时候我看人其实早都有重影了。后来没喝多少我就醉如烂泥被人像扛一袋粮食似的背走了。酒醒的时候,我就像刚从梦中醒来似的,一想我和拴仓刚说的话又觉得这一切不是幻觉。但拴仓和张二花当年的事呢,究竟是拴仓满嘴说的胡话还是我听错了呢?我就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