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城里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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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无形之手

生活中一些看似十分平常的琐事往往会给人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这些年,我孩童时代的一个伙伴的大手便不时在我的脑海或眼前闪现——我不说小手而说大手,足见那只手的粗壮有力。而随着那只手的出现,总有一丝丝痛意电击似的掠过我的臂膀。

我怎么会不知道,捣鬼的那个小孩是金锁。

肯定是那个酷热的夏天在我的心灵上烫下的烙印太深了。那天下午,我刚割完自留地那一小片麦子,便向离我家自留地不远处的那片苜蓿地跑去了。因为还在我割自留地麦子的时候,我的魂就早被从那片地里传出的此起彼伏的蚂蚱叫声勾去了。说起来人真是无可救药的,因为谁又能超越并摆脱自己人生各个阶段所遇到的各种各样的诱惑呢?而会逮蚂蚱,对一群刚换上不露裆裤的乡村孩童而言,又该是一件多么体面而露脸的事啊!那天,我运气不错,不一会儿就逮住了十几个。一方面,我急于让别人分享分享我的自豪,另一方面,我的确又被更远处的一片麦地里传出的蚂蚱叫声迷住了。贪心不足的人啊,什么时候会停下追逐的步伐,不会。

我不知道是谁在那片地里割麦。反正麦子只剩下炕大一片了。蚂蚱们在越来越小的麦田里无处可逃,最后便被浓缩在那片地里了。但就在我刚跨入麦田的一瞬间,我却突然被一声喝骂惊住了:

“你狗日的跑到人家麦地,把麦子踩倒,让人家咋割?”

是金锁。要知道是他家的麦地,打死我也不会跑去逮蚂蚱了。从表面上看,那个长得像个拴驴桩似的家伙能比我大五六岁,实际上我们同岁,都上五年级。撇开他爹是大队书记不说,单从块头体重上看,摔跤打架我哪一样也不是他的对手。但我还是硬着嘴说:

“咋啦?蚂蚱是你家的,不能逮?”

“狗日的嘴再硬,看爷不把你屁挤出来!”

事实上,从一开始我就看出了事态的严峻。我也隐隐感觉得到他的火气是从哪儿来的:今年期末考试,我两门都是一百,他却一门不及格,另一门虽说勉强过关,却是老师照顾的。他爹气得不轻,狠揍了他一顿屁股,那驴日的却不知为啥对我怀恨在心。现在好了,终于找到报复我的机会了,但我却仍不嘴软,说:

“谁怕你,吓唬谁?”

就像一只猛然从天而降的鹰隼抓起了一只鸡雏,我的双手一下便被他抓住扭到身后去了。我的身子早动弹不得了,但我仍硬着口气说:“放不放,你。”

“不放!”他说。

“放不放?”“不放!”“放不放?”“不放!”

随着对峙的延续与深入,金锁只一点点更凶更狠地往后扭着我的臂膀。事实上,除了我的嘴,我已被他彻底制服了。为了避免更大的疼痛,我只有一次次更紧地蜷曲起身子。多少年过去,每一想起此事,我的心底总禁不住颤过一阵涟漪:天啦,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内心深处的无情与残酷可真是深不见底呀!

直到金锁他爹出现,我才得以脱身。

现在,听说金锁那驴日的也混得不错。虽说还在农村,但他到底是能人,会捣鼓,又是种辣椒,又是贩苹果,还给猪配种,挣钱容易得就像在自家地头捡。

到底是儿时的伙伴,越是长时间不见越让人想。一次回家,我竟打问到了他的家里。

寒暄、点烟、倒茶中,我只用心细细瞄着他的手:老了,到底老了,那双曾经那么霸道有力的铁手,现在却像只干瘪卷曲的鸡爪,微微颤着……

临别,我们握手。奇怪,他那双看似那么坚硬粗糙且厚重的大手,却在我的掌心里腼腆怯弱得像几根毫无分量的膨化玉米条。

走出老远,我还看见他在他家门口站着。看样子他是想向我挥手,但他的手却像一条晾在河滩的死鱼或一只断了提线的木偶的手似的在空中僵着呆着,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