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城里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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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风过不留痕

大家都说肖顺民是个十分幸运的人,这一点连他本人都无法否认。

夏夜,每当大伙儿坐在县政府办公大楼前的广场上消暑纳凉时,就有人边缓摇蒲扇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搓着肚皮上的泥卷,说:“顺民你这狗日的,啥事咋都这么顺?人都不信……我看还是你的名字起得好啊!”

顺民听着,咧嘴就笑,心便甜得厉害……可他除了咕哝出点声音,说什么好呢?也许因为是在晚上,在夜幕下,他的笑便比白天放肆些,有时笑得连摇蒲扇都忘了也不知道。

大家的话当然是有所指的:顺民前几天刚刚被任命为县劳动服务公司人民理发部主任了!

说起当官,有此幸运的人多了,琢磨人们说话的口气,肖顺民的幸运似乎不止于这些。

要说顺民的幸运事也实在太多了。顺民虽是六几年的人,但却基本没有饿肚子的体验,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爹在县政府大院做饭呀!每次回家,他老人家总是多多少少把从笼屉上刮下的馍馍渣和从刷锅水里捞出的锅巴带点,这就把大问题解决了!为什么同是经过恓惶的人,他却长得人高马大身材魁梧呢?这都是那些残羹剩汤奠定的基础呀!而且,他刚一年满十八、接了他爹的班、端上公家的饭碗,接班的政策就戛然而止了!更让人羡慕的是,他找了个好工作,学了门好手艺呀!当年跟他一块接班的那三十来个哥儿们,大多都进了机械厂、鞋厂、木器厂之类的单位,形势一变,早一个个破产倒闭,把饭碗丢了……独他所在的那个理发店,生意却越来越红火了……现在他又一步登天,当了领导,这不是命好又是什么呢!

平常的工作忙啊,县政府几千号人,都来这儿剃头染发,能不忙嘛!不过,大家说顺民“谁和你狗日的比,你是伺候县太爷的人啊”那句话,却纯粹是略带点醋意的玩笑话。事实上,人家王县长连一次也没到这个小店来过。王县长一年到头在外面开会考察的机会多啊,省会城市的理发店不比这小店舒服干净?

但是一天下午,王县长却突然像一片树叶似的光临了。

说王县长像一片树叶似的,那是他来得太偶然突然了。他一边走路一边打电话,大家原以为他是路过,事实上即使在进店门的时候他还是专注于打电话,目光连一丝一毫的偏移都没有,就仿佛他面前的一切全是空气。他就那样一直走到一个转椅前,一屁股坐下去,继续骂人打电话。因为不知道王县长是来理发还是路过,大家便都有点慌乱。其他人都装瞎退后,顺民就满脸堆笑,拿着理发布在县长面前抖了一下,县长的表示是一个等一下的手势。顺民就看好一个机会给县长戴好理发布理了起来。

顺民理发的手艺其实是很有名的,但今天,他老觉得自己的手很笨,要命的是气总喘不匀。

也许是顺民的神情太专注,当王县长一个激动,站起来朝手机里猛喊了一句“你给我把嘴闭上”时,他没反应得及,手一抖,就把脑后多理去了一块。

顺民慌得浑身一颤,就耷拉下去手去,说了声:“啊,对不起县长,我多理去一块……”

县长还在电话里吼着,只给他一个手势,意思是:没关系没事儿……

县长洗完头要走了,顺民的心里还有个阴影罩着,不断哼唧着什么,意思是:都怪我,可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太对不起了……县长许是没注意到,头也不回地打着电话走了。

顺民连着两个晚上失眠了。他心疼,他后悔。因为在以后的若干天,他们的县长将要带着那样蹩脚的头型,在各个重要的场合出没……哪不是丢全县人民的脸嘛!

心事沉重。顺民连着几次在周末和月度的工作总结会上做了自我批评。他深有感触地说:“我们的剪刀连着振兴全县经济的宏伟蓝图……大家在以后工作中可要加倍努力啊!”

顺民在梦里多少次这么想:如果以后再有这么一个机会,他一定要给县长理出一个最最漂亮的头型。

但县长从此却黄鹤一去,再也没从小店门前走过。

县长虽没盼来,有一天倒是有个局长来理发店剪头染发来了。

顺民亲自给局长一丝不苟地服务着。他的活儿真是干得出色极了。干着干着,不知怎么突然就冒出一句话来:“也没见王县长这些天来剪头……”其实他是想说:“王县长的头都是在哪儿剪的?”局长沉默着,后来也许是感觉这样太不礼貌了,才多少从喉咙里哼唧出点声音来,意思是在说:“这个……我就不大方便说了……”顺民却还不死心,说:“你没听说县长因理发……我是说,因发型……没影响工作……”局长的眼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死死地沉默了。

看来要彻底消除掉自己的内疚还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那就继续努力吧。

努力终于有了结果,顺民又一次当选县劳动模范了。

胸前戴着大红花,顺民又一次走向庄严的领奖台了。

顺民做梦也没想到,给他颁奖的竟是王县长!

握着王县长温暖而宽厚的大手(其实王县长的个头才到顺民的肩头),听着王县长“谢谢、祝贺”之类鼓励的话语,顺民一时心潮澎湃,突然就冒出一句话来:“王县长,对不起,上次我给你理发,犯了个大错,留了个疤拉,下次……”王县长不知这个人究竟在说什么,只使劲握着他的手说:“谢谢你,祝贺啦!”顺民一看王县长说话还在绕弯儿,心更急了,差点落下泪来说:“我真不是故意的……下次我一定……”这么说时,其他人早下台去了。王县长的脸色便稍稍有点不太好看了,手不知何时便悄悄松开了。顺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下台去了。

顺民一晚上都在想:看来王县长一天也没有原谅我啊!顺民那晚上就一直看着天花板到了天明。

无意中大家都觉得顺民的动作有点迟缓言语有点木讷了。更奇怪的是他从此有了一个怪癖:无论给哪个人理发,他总先要把人家脑后某个地方的头发拨拉一会儿,这才缓慢地动起刀剪来。

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常常会冷不丁地毫无征兆地“唉——”出一口气来。比方说,大家都在默默地打扫着卫生,他突然就从某个角落笑出声来:“嘿嘿,你……我真不是故意的……”

王县长从此再没在这个小店出现过。顺民便一天比一天变得沉默了。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一条消息:王县长住院了。什么病却不清楚,大约是积劳成疾吧!

顺民似乎对县长的病格外关心。见了从机关来理发的人总想打探点什么口风。有时,一个人呆着呆着,突然就嘻嘻地笑着自语说:“真是的,他的病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听人说县长的病似乎一天重于一天,看样子治愈的希望是不大了……

顺民是掉着眼泪去参加王县长的追悼会的。在王县长的遗体前,他几乎挪不动步子。他的腰弯着,头勾着,朝玻璃棺罩里看着,可他却什么也看不清——因为王县长的后脑勺深深在枕头里陷着……

日子还在不咸不淡地过着。顺民干活时在客人的脑瓜后拨拉的时间似乎更长也更加仔细了。而且,一碰见熟人或同事的小孩,他老远就吆喝着:“来来来,让伯伯(或者爷爷)摸摸你的后脑勺,看看你的瓜葫芦头长熟了没有。”到后来,孩子们一看见他大老远就跑开了。顺民的手艺似乎一天不如一天了。到后来,终于酿成了大错:他把好几个客人的后脑勺理成了秃瓢……

正好有个内部改革方案出来了。顺民的年龄刚挂上四十八,就搭个顺车,退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