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荒凉的白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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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洗澡、自我及其他

不知道古今文人中是否有专就洗澡这件俗而又俗的事做文章的,见的大多数是影视里雾气氤氲之中朦胧神秘的美人沐浴,令人在毛玻璃般的意境中手痒心痒浑身不自在。而在绿树红花的荫蔽下,于瀑布清潭或落日熔金的溪流之中野浴,倒还有一种清爽自然的美感。少年时赤裸身体在混浊水塘里扑腾的嬉耍,那种天然的情趣和喜悦,如今是再难寻觅了。记得那时回家后总要偷偷地用清水再冲一遍,否则第二天上学排队时,老师在你胳膊上一挠,若挠出白道道来,肯定挨批、罚站、告诉家长,一顿狠揍便在所难免了。但还是禁不住阳光、清风、花香、鸟语的诱惑,也不顾淤泥中可能藏有凶猛刁钻的小虫或锈铁片、碎玻璃什么的,往往趁大人不注意,呼朋引伴,去野外浮沉一番。不谙水性的我,总是在水里爬行,不时喝上几口水。在那时的孩子眼里,洗澡和游泳是一回事。而真正清洁身体的洗浴还数夏日正午,在院子里,在母亲的大木盆里和她那尚还细嫩的双手下,往往是笑声伴着水声和母亲偶尔的嗔责,度过一个悠长的午后。溺爱我的母亲直到七岁还在这样为我洗澡。后来长大了,离得也远了,便再无此福分了。此后洗过各式各样的澡,从早些年的泡池子、盆塘、淋浴,现在的“桑拿浴”、“芬兰浴”;从最简陋的车间浴池,到豪华的五星级宾馆的澡盆,有哪一个能与儿时母亲的搓洗相比,能有那种麻痒、滑嫩的舒适。那真不是任何按摩女的纤手所能给予的,无论她们多么年轻漂亮。

也不知为了什么,在经历过这么多年公共浴池里人挨人挤的洗浴生涯之后,我竟突然不自在起来。每逢妻子催我去洗澡时总是拖延,今天说不舒服、怕感冒,明天说澡堂翻修不营业,再就是说那儿人杂,怕染上什么该说不清了。实际上自己心里明白,是不愿意再把自己的身体裸露在他人的目光之下了。这被母亲慈爱的目光注视过,被至亲之人温柔的目光抚摸过的身体,怎么能容那许多杂色的目光审视呢?沐浴,这本该是最私人化的东西,现在由于各种原因却不得不集体化了,真是让人沮丧难堪。萨特说过,“身体即自我”。身体由偶然处于一环境而给世界以意义:建立必然。它是“人为性”,是自为的,因此是一种自我。而当作为自我的身体暴露在他人的目光之下,便会立即沦丧为物,被他人对象化了,也就是异化了。人毕生追求的自我也许仅是一个身体。萨特的庞大体系说到底也是出于他身体的矮小,他要弥补这一自我的缺憾,便外化出一个粗大的东西。人由于自身弱小而创造出强大的身外之物,在黑格尔是称其为“野蛮人”的。由洗澡开始,推而广之,所有能让自我泯灭的活动,我便一概拒斥,比如集体出操之类。然而我不反对跳迪斯科,在那里你既有置身集体的归属感,又能清晰地感到自我的存在。

写到这里,忽然想起小时候读过的一首诗,题目大约是《入浴》吧。写的是入浴后的人们在卸去现实中种种的伪装(衣服)之后,赤条条地泡在滚烫的池子里,人人都还原为本真的一个身体,没有了身份、地位、观念的差别,真正平等了自由了,内心袒露,达到了真正的沟通。那么按我们诗人的说法,干脆,将这不平等的受着核战争,艾滋病环境污染,种族歧视,贫穷、饥饿、威胁蹂躏的世界,整个建成个大澡堂子,我们各国的男女老幼一齐入浴,敞开心扉,什么性别呀、贫贱呀、种族呀等问题,便会一概在水中溶解,岂不天下太平矣!

而我现在的心愿,已不是那梦想中的书房,让我的书们出箱上架,而是拥有一间浴室,一个完全的个人的空间,来面对真实的自己。

曾闻国外的贵妇有用果酱和啤酒洗澡的,绅士们则让情人用抹了香皂的乳房摩擦自己全身的,真不知是洗澡还是奢侈。据说我们这里也时兴什么新婚浴了,只是不知都有什么节目,恐怕只是夫妻两人一个单间而已,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来。人的一切终究是有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