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荒凉的白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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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话梦·梦话

人到中年本该是沉稳、自在,轻易不肯言童稚之事的季节,年少时痴狂的梦境大半已成过眼烟云,那种手枕头下、眼望天棚,向睡在下铺的室友喋喋不休乃至竟夜不眠的激情已不复存在,有了心事总耐不住要找人倾谈的渴望也换成了内心的一片深沉寂静。然而不知为什么,朋友的一封信又勾起我与人谈梦的愿望。兹记述我至今不忘的几个梦,权充各位饭后的谈资吧,或许无聊,或许有趣,或许还会从中透射出时代社会之大氛围呢,因为圣哲说过,个人的变迁也揭示着时代的变迁。

童年时的梦总是和现实混淆在一起难解难分的,就如同七彩的卵石,构成一片闪耀的河滩,也不知哪一粒是现实的碎片,哪一粒是梦的晶析。最初的梦境:隔着一条倾斜干净的坡路,年轻的母亲和一位阿姨在说话。我在这边望着路旁的树,树叶又大又圆,十分厚实,呈蓝色,每棵树上只有十几片。宝石般的小鸟缀在枝头。我随着清脆的鸟声跳跃着,走得远来越远了。早晨一片宁静,除了鸟声,几乎听不见母亲的声音。一个童话意境,至今我也说不清这到底是梦还是真实的经历。那时我不会超过三岁,住在伊春林区,那种地理环境,使之完全可能成为真实。一条街道只有两位女子在谈话,有奇异的树、鸟、孩子,显得宁馨、绚丽、纯净。展现在我眼前的世界,最初是多么清新迷人啊!

此后,这样清新单纯、充满欣喜的梦再未光顾过我的睡眠。青年时代那些充满呓语和骚动的梦,辗转如卧眠火堆的梦,苦多乐少然而激情如注的梦,现在竟一个也记忆不起,留下的只有一抹模糊的光影。也许是生存处境的压力,这些年梦的色彩竟逐渐由彩色转成了黑白。梦中的感觉也多是沉重、压抑、焦虑,绝少轻松愉悦。而就在我这黑白梦境之外,现实却愈加五光十色、喧嚣扰攘,对比何其鲜明。我不由想起多年前写下的一句话:我的迟钝和世界的喧嚣同步增长。这些年最常出现的梦是在山顶上下不来,眼见身边的人轻松地跑下山去,夜色也越来越浓重,心悬在半空。有时梦中也会出现辅助性设施,如学生玩的爬杆,别人腿向上一盘便溜下去了,我站的悬崖却总是离那杆子有段距离,又不敢纵跃过去。有时会出现一条弯曲的滑梯,可轮到我,滑梯竟会变成一道窄窄的铁轨!有时梦中的主要意象也有转换,如置身于没有护墙的结满冰雪溜滑的楼顶,两侧都有楼梯,但都被冰封住且没有扶手,梯极窄并梯级很疏。这意象重复了许多次,几乎获得了原型意味。近来翻阅斯特恩·鲁宾逊的《析梦辞典》,其中“楼梯”一条宣称从楼梯上摔下去预示将发生一次新的爱情。而我只是想下去,楼梯又不好用,是否我只是在渴求爱情。我想,将此梦与我尴尬的生存状况相联系倒更贴切一些。大抵梦的意象也是要受文化类型制约的,西方人梦中的意象和我们汉族人的含义可能是不同的。

最奇异、最具意味的梦当数1990年的两个:环境是破败的乡镇小学,我同桌的男孩,暗示要与我结婚,这岂不是同性恋了吗?我把他摔到地上,他死了,化成了一摊乌黑的棉絮。为躲避追捕,我到了西部,去找一条红色的龙,只有它能救我。可没有如愿。又过了许多年,我老了。有一天,我突然出现在一个实验室里,我遇见了那人的父亲,那人也随后出现了。他并没死。他们把我引到屋中央的大桌子前,似乎有些不安和愧疚。桌上摊着一本连环画,是他们画的,还未完成,正翻开在这样一页——我向西走,左肩上飞着一条龙。接下来的一幅被擦掉了,还未及画上,显然是被我的归来打断了。这是一个有情节跨度几乎为一生的梦!在梦中我恍然大悟,原来他们躲在实验室里任意虚构了我的一生,他们的每一笔,都是在制造我的命运和苦难!

另外一个梦则更加怪异:恍惚中我进入了一个地下王国,在迷宫般的街道、房屋中一层层向国王所在的中心摸进。王国的每一圈都有士兵,在执行从中心发出的指令,那指令犹如电波一样一圈圈地向外扩散。当我历经千难万险到达王宫大殿时,发觉那国王已死去多年了。可他的命令仍在一级级向外传递着,被铁一样执行着。

后来读博尔赫斯的小说,不由慨叹世间竟有如此相似的梦。我想此梦如果被博尔赫斯梦到,一定会产生又一篇杰作。在我则只是引起一阵惊异,留下的也只有这几行毫无光彩的字句。

我想起艾略特曾经说过,身处小时代的我们大抵只能做那种“低梦”,即来自形而下冲动的梦,已丧失做古典时代那种“高梦”的能力了。现代主义文学也是来自这种低梦。何时我们才能重返那神人不分,能直接看见幻象的大时代,重温那伟大、崇高、激情的梦境?就像荷马梦见伊利昂,但丁梦见天堂的玫瑰,让梦里日里都充满天使、号角、英雄、远征和紫苜蓿般一望无际的爱情。而我们只能做做卡夫卡式阴暗的异化之梦,在地下室王国里摸索,在摇摇欲坠的楼梯上徘徊、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