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荒凉的白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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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还乡

夏日悠长慵倦的午后,当我从思绪和汗水中抬头,总会有微风扑进高高的窗子,抛给我江上的汽笛和江那边田野的清新气息。在浮云连绵的平原尽头,汽车玻璃的反光连成一片的大路伸延的方向,便是我阳光下的故乡——是父亲长眠的山冈,母亲独守的草屋,是花粉般不忍去触碰的记忆。它们会飞舞、弥漫起来,窒息我。故乡越来越远了,它在慢慢地变成记忆,消失真实的形影,最后将仅仅成为一个词语,一个缩紧在心头的回忆,只在午夜梦回时轻轻地辗转,刺激你久已麻木的神经。

有母亲的地方才是真正的家。转眼我已离家15年。虽然在这座喧嚣的大城里我终于有了自己的一方空间,一个猫一样在家具、窗帘的阴影中轻柔走动的女人,一个在暗暗成长的孩子,我仍会时常涌起游子异乡的感觉。每逢外出有人问家在哪里,虽总是回答在哈尔滨,却总有些心虚,像撒了谎似的,往往要补充一句:“我是从克山考出来的。”人脱离了温暖黑暗的母体,堕入一个生硬、粗糙、冷漠的世界,就已经注定了漂泊的命运。当给你生命的人已不在世上,你便永远无家可归,像连根拔起的植物,任凭雨打风吹。你终于成了这人心向背的世上的一名孤儿,一只无枝可栖的寒鸟,在冷风中飘摇,在月色薄霜中徘徊。所以,善为人妻者总会给丈夫一点儿适度的母爱,来抵消男人的孤伶。

当父亲去世后,在我的心中,家已失去了一半,倾斜失重了。时光驱策着我们,把我们赶出家园,赶入万象纷纭的人生之中,然后,便在它把你赶出的家园里结网,罗织记忆、荒芜、破败。每次还乡,感受最深的便是时间的流逝和记忆的徒劳。你畅游过的河流,如今只是一条浅浅的污染严重的水沟。你曾在乌云翻卷的时辰蹲在它身边,用小瓶子灌水,仔细地嗅着水的腥味,验证书上学来的气象知识;曾在雨云低垂之际看见泥鳅在水面换气,像一截截竖起的乌黑的小树枝。而当雷雨过后,你会和伙伴们嚷着跑向河边,用竹篮舀上淤泥倒在岸上,扒拉着寻找溜滑的泥鳅,有时还会舀上浅水中的小白鱼。现在,垃圾已经将河流挤得窄窄的,再不见有孩子在雨后的滩涂上忙碌、欢呼了。走在街上,有时转上几个小时也遇不见一个熟人。你知道,你与故乡已是两相生疏,没人再记得你是谁。即便打上半天电话终于找到几位过去的同学、伙伴,也往往是相见无言、谈兴寡淡,酒也难能喝出兴致来。看着一张张被时光改变的脸,你顿时觉得过去已不存在了,人们都离开了原处,只有你还怀着令人不解的悲凉试图回到那空无一人的河床。有一天早上起来,我信步走到离母亲家不远的小学校,走到后院那排上五年级时的教室,向漆黑的室内张望。正自沉浸在伤感之中,身后一声喝问:“喂,干啥呢?”激灵一下回头,原是更夫狐疑地站在几步开外。我赶紧走开,嘴里含含糊糊地道歉,贼一样地离开“现场”。每见到一次过去的人和物,都会有被强行拉回过去的感觉。本以为已沐风栉雨经历诸多冷暖,已经长大成人,可往往竟觉得周遭的事物又把自己还原成那个不争气的孩子,心中便十分懊丧。于是,再回故乡便只是守着母亲,给老人做做饭,说说话,一同看看电视,绝少去会昔日故人。人们封闭在各自的生活之中,有人根本不愿再去回想什么。回忆,在人们已是无聊和奢侈了。泰戈尔说过:鸟儿飞过了,天空中没有痕迹。生命就是这样,什么印记都留不下。你指望认识你的人保留着关于你的记忆,你把别人的心当做你生命的纪念馆,可当熟悉你的人相继消亡,世上再无保存你过去影像的心灵,你才知道,过去并不存在。

一切都已改变了。像彩色影片中突然出现的黑白回忆,是那么黯淡,没有生气。你走在小时玩耍出没的街巷,你向早已出卖的旧居院中窥视,你辨认墙上斑驳的字句,你茫然地站在姐姐家的阳台上遥望西天的云彩,暗绿色的杨树叶子和灰蒙蒙的雾气笼罩的田野,你吃惊于童年消失得竟如此彻底!没有一处风景、一件事物证明你曾存在过。你曾在其中奔跑过留下映像的事物,都已背叛了你,不再为你的生命作证了。当祭奠父亲的纸烟散入午后的松林和倾斜的坡地,你抬起头直起跪酸的双膝,心中一片空白,甚至生出一丝和情境不谐的轻松与解脱:父亲终于化入了每一片绿色,每一声鸟鸣了,他永恒了,无处不在了。你突然愉悦起来,拉着儿子稚嫩的小手,走上发白的土路,你突然体悟到生命永恒的延续!虽然岁月无情,记忆也是徒劳。在你领着儿子去草丛中寻觅蝈蝈,采摘野菜时,儿子竟变成了你,你则成了父亲。你第一次感到了父亲的感觉,就仿佛父亲移入了你的内部,是他在用你的眼睛凝视,用你的手抚摸,你的嘴里说出的都是父亲说过的话!难道这就是生命永恒的接续!

黄杨叶子在风中猛烈地翻动,闪烁出灰白的光。你渐渐分不清了,那跳入草棵深处的蝈蝈是否还是20年前的那只,那在父亲长眠的山冈上石子般直直坠落的鸟鸣,是不是还是童年时的那一声。也许一切都不会变。怀着这种恍惚的心情,你和儿子一路跑回家,跑过泥泞的小路、破败的木桥,绕开街角嬉闹的孩子(你曾经就在其中),“砰”地推开母亲的柴门,大声嚷着:“妈妈,我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