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荒凉的白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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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八月的梦游者

“海底的石钟敲响。”8月之光越过高空,把“噼啪”的火花撒向北方的森林。风鼓满每道缝隙,时间在暗黑的土地上流淌。8月,该是梦游者回家的时候了。

漫游过炎热和疾病的南方,你接近西方天路上最后一颗星辰,在那里你觉得冷,星星的尖角擦伤你的臂膀。西方的海上浮着星辰,明灭的石头之花,光线滑过千里的大洋之水。你幸运地穿过两块不时碰撞的巨石,海妖的歌声也不曾把你迷惑。越过鲜花草原时,你看到一个圣徒在淤泥中辗转,吁求着上苍。蜘蛛般的大象,石榴样的鱼。在泥沼后面,一座城的阴影像不断膨胀的怪物。人们都住在城外,居于土中。城中一色封闭的石头屋子,无窗无门。四眼枯井供观光的人们出入。地下满是通道和生锈的管子。不通向任何地方的楼梯,却被磨得油光光的。城中极少的居民,在街道下活动,他们半盲半瘫,却能软塌塌地爬进爬出。他们已忘记自己为什么要不断地蠕动、攀爬,为偶尔落在地上的面包屑争斗不休。他们也只是偶尔到城中转转,仿佛要寻找些什么,或许是祖先遗留的一笔财宝?一件秘密的魔法?从各种迹象来看,似乎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洪水、火灾或尘暴,也许还有瘟疫,一下子摧毁了城内人民的记忆和思维。周遭灰色的城墙高大而冰冷,没有一座拱形的城门。这座无名的死寂的城似乎已与世隔绝。它的影子还在不断地缓慢地伸延,吞噬着远方的绿野和市集。城外煤渣一样平展的地面上布满孔洞,当城上不散的云中发出隆隆的声响时,每个洞口都会颤巍巍升起一只灯芯草一样的头来。越接近城池,孔洞越稀少。由此可以推测,地下一定有暗道与城中的四口井相通。

再往西,崇山峻岭之上,光照临一切,光创造着一切。光明在聚集,从逐渐发红发热的花瓣,从朽坏的绿色小桥,从飞鸟的背上,从水波之中,从仰望着从空中穿过的动物们的眼中,聚集,焚烧。在光明宁静的中心,一种奇异、透骨且愉悦的冷在扩张,电波般辐射。于是,你看见一部大书缓缓地翻开,它的一页浸泡在光明之外加深的黑暗中,那里无数黑色的花朵在旋转,在微微地呐喊,试图攀上洁白的金属般的书页。书的另一半已被光锻冶得近乎透明、金黄,像一只巨翅伸向光明的极处:那里,无数宽宽的白色石级叠次展开,升到云雾中去了,浓密的雾中歌声依稀。而同时,就在那最初一级之下,同样蠕动着无数黑色的花朵,不,是人的头颅,五官扭作一团,碰撞着,窜越着,上下浮沉,咕咕地冒出灰色刺鼻的气泡。你好像到了一个古代巫师的作坊。一切都在燃烧、发射光线和气味。空气像开了锅,黑血四溅。大书一动不动,纤尘不染,聚集光明,书页仿佛薄纱,轻轻地掀动。一个伟大的婴孩在下面安睡,他红色的脚趾垂向深渊,他还没有学会悲伤,他的笑声将改变世界的颜色。

这时,在更深的黑暗中,走来了一队悲伤的苍白的人们。一个黑色披风的骑士在前引导。他们已顺利地通过了三处隘口。第一处他们抛弃了亲人、财富以及荣耀。第二处他们失去了朋友,彼此开始仇恨。第三处,一个巨大的喷火怪在山口摇晃着升起,喷出硫黄的火焰,形而上的锯末,灰渣,动物汽化的残肢,一团团的烟雾中还夹杂着针一样的蚊蚋。妖物鼓腹如雷,只能在它闭上一只眼休息的间隙从它腹下跑过。

这群人低着头。他们曾是高贵的、傲慢的。他们曾是公子淑女,环佩叮当的贵族,商贾,在办公室里创造历史的英雄,行政长官。他们本来是来度假的,在渡海时换了导游,是这位沉默的面目不清的导游,领他们经过一面明镜,来到这样一个全然不同的境地。在这里,他们失去了一切,饱尝颠簸、贫困、屈辱的滋味,最后还原为赤裸裸的人,终于与那些卑微的人结成了兄弟。可这时,那个黑衣骑士早已消失,把这一群无家可归的人抛弃在荒野的雾中。杂沓的脚步和惊怖的呼喊响了一阵,雾散了,原野上什么也没有,鲜花照样开放,鸟照样歌唱流水和家园。没有一丝人类存在的痕迹。

1989年那个夏天,你和一个你不认识的女子结婚了。她说你是马永波,1964年生的,在西安念的书。她抓住你的手,领你度过那些没有记忆、没有欲望的日子。后来,你们去海上旅游,在那个大海闪光的中午,当一朵云或一棵树悄悄地移走,海面一平如镜之时,你突然再度看见了那两块不断碰撞的巨石,听见它们恐怖的千年不绝的互相咬啮的“咔咔”声。在那一刻,当人们沉浸于稀有的宁静之中,你却大声地喊出了自己的名字。一瞬间,往昔又回到了你的身上。人们不解地恐惧地望着你。晚上,她幽怨地说你骗了她,原来你不是马,你是一个冒名顶替的人。那一夜,海始终在树顶上闪光,映亮了灰色的天空。你又开始遗忘自己。你所能记忆和讲述的,只有童年时的几件事。一年冬天,你去人家串门,看到泥泞的门角有一只跳格用的口袋。你知道偷窃是罪,可你还是干了。你一个人偷偷摸摸地玩着。不久,孩子们发现了,他们跟在你的后面叫:小偷!小偷!你说什么也不承认。后来,你干脆把口袋扔了,你告诉自己说从来就没有存在过这样一只口袋,所以你也就不是小偷。可你还是自卑了很长时间。那些孩子都忘了,你却忘不掉。还有就是和二哥一起去窖里偷妈妈贮藏的苹果,得手后藏在仓房后边,冒着直往脖子里灌的雪啃冰凉的硬苹果。二哥老是不停地用脚踢你,催你快吃。他是属耗子的,牙快。为了苹果,你的腿瘸了一冬。你发觉,只有当你说这些的时候,她缩在床角的眼睛才些微放一放光,笑笑,说你真是个天生的骗子、小偷。

就这样,闲暇的时候你才想起,又是烛影摇红的8月。站在光秃秃的天空下,你知道,再没有什么深度存在了。人性、美、事物、爱,都不会再有深度。在你的躯体上并不存在远方,你也从未到达过什么,你也到达不了什么:不同的日子,不同的人,不同的气候。天空总是这样干巴巴的。所有的书都臭气滔滔,所有的面孔都被雨泡得肿胀,所有的光线、声音、颜色、气味都让你厌恶。你找不到可去的地方。你无限地怀念起儿时一个这样的日子:8月的一天傍晚,你站在河边,风暴就要来了。云阵已在天空排开,世界出奇地静谧、安详,河水的声音也听不到了,微微可以嗅到一股腥潮气息。巨大的云朵悬垂在空气中,边缘发亮,几束金黄的光柱直垂下来,向大地延伸很远才开始弥散。灰白的树叶也一动不动。天空似乎在期待。于是,一只孤雁不知从哪一片寂静中飞来,轻悄地滑过云层下面,从那些光束中穿过。它那么自信、镇定、从容,仿佛是风暴的使者,仿佛只是一个幻影。它什么也没有惊扰,径直地飞去,无声无息,在云阵断开之处的蓝色中消失。那一刻,所有的骚动都隐藏在宇宙的寂静之中。那之后,你突然恐惧起来,因为天很快黑了下来,河水低沉的声音也高起来,仿佛水中有一头怪兽要冲上岸来把你攫走,你甚至看见了它三角形光滑的头。你飞快地跑回家去,拼命地和兄弟们打闹,满屋子跑来跑去,大声嚷嚷。从那以后,日子越来越快了。那时你不知道,那一日的云、风暴、孤雁和阳光向你启示了什么。许多年后,当你和妻子一同站在海边,在晚来的风景中倾听冰山样的寂静在远方的云中移动,怀着对生命深深的不安和怀疑,倾听着火焰投射在乌云上的爆响,你顿悟了童年遗留给你的最后的礼物——一种只属于个人的宗教,一种神圣的启迪。虽然人性并无深度,可人生是有着大神秘和大奇迹的。虽然那只雁也到达不了一个不同的地方,可它依然那么镇静,并相信生命。从那以后,天空就像一扇门永远地关闭了,白云也像一股水汽被倒吸进门缝。你无法忍受单调的缺乏层次和深度的天空,你忍受不了没有奇迹与神秘的世界。你离群索居,讨厌人类的事务,甚至仇恨人类,都只是为了你不能忍受生命的虚妄和人只能是人这一事实。于是,你相信了危险的美,并决意为之贡献。你看穿了人性,为了活下去却又得相信人性可以达到某种不同的境界,通过刻苦的自我修炼,离群索居,研读经典,听从自然的启示。你在这里,同时又不在这里。你总是好像在做梦。终于,你使周围的人感到了危险。你拒绝去做一切你认为没有意义的事。终于,你感到了无事可做的厌倦。于是,1990年的冬天,你重新回到那条河上。河早已结冻,干枯的叶子和腐烂的渔网粘在河面上。你是和一个朋友在一起走着。越过许多捕鱼的冰眼,你们发现了一根玉色的大柱,从冰中耸出,直上云端。你们围着转了几圈,用手指触触,很软很温,是木头?是石头?都不像。你找来一把斧头,决心劈开来看看里面。一斧下去,红光迸现,只听“嗷”的一声,大柱蓦地卷起,大河崩塌了一大片,大柱又折回来投入水中,留下一片血沫,不见了。这时你们发现春天已经到了,你们已不能再沿河流浪了。

后来,那个朋友去钓鱼。他是骑自行车去的,他骑着骑着就骑不动了。他听到脑中有个声音说:你这是去做什么?那个朋友就把车子放倒,抱头蹲在路上,拼命地想自己要去做什么,他已忘了自己原是去钓鱼的。后来那个朋友再也没有出现。人们在路上发现了他的钓竿,不远处的水面上,有一只红鸟拍拍翅上的水珠飞走了。

你相信朋友已经死了。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活着,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整日要疯了一样地想自己为什么活着。他把车子一直骑进了湖底。

这些日子,你总是梦见他,梦见路上一个挨一个的水洼,那些闪烁的灰树叶子,梦见1990年冬天,你们走在河上时,朋友讲的那个关于玉色肉柱的故事……

星星闪烁着,靠近西方,一条黄色的路在群星间通过,或者一条路通过海底狰狞的石头。

又是8月,梦游者,该是回家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