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荒凉的白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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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黑海艺术家

正文:黑海艺术家在一个夏天的自言自语

这个夏天,我极易疲倦。慵和的睡意代替了往日的奇思,一阵阵雾气和光冲击着,一阵阵微弱的思想。自信和激情变得暗淡,我不再信任自己,不再相信别人。我不想再去创造什么了。至少在今天,写诗已是件不可为的事情了。致命的疲倦!我又感到了它锋刃的冰寒!绿色的火在地板上燃烧,是一些草茎来自夏日的山岭。已有多久,我未能从桌边起身,一直走向田野?已有多久,我无所事事,整日渴望一个奇迹,却什么也不想去做?

激情和闲暇,树荫和泥土中的冰块……我什么也写不出,现在我写下这些句子,却不知道还能再写出什么。信马由缰的思绪被热浪淹没,声音虚渺了,图画失去了颜色。一间封闭的屋子,一列小火车一圈圈地开着。地上成堆的叶子。腐烂的时间。一只鳄鱼梨一样吊在树杈上。透过空气和“空气”这个词我看见这些。一些水颤抖、缩小、消失,像幽灵一样。大脑麻木了,黑色的水,黏稠的水,一只喘息的蚌带着一圈玫瑰色的嘴唇。这是我以前写下的。它们并没有那另一面的意义。它们能传达出什么呢?我头脑昏沉,坐在夏天的中央,面前一张空荡荡的大桌子。一切变得不真实了。恐惧、紧张、在暗中冒着冷汗……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我知道我所居住的黑海又要退潮了。海水一下子消退得无影无踪。梦想中的白马和菊花也不在这里。这个时候,我既看不到梦想的未来,也看不到真实的现在。我目光呆滞,只有一个念头:快走吧,快逃吧,快沉醉吧!无论醉于什么,无论逃向哪里!一切多么虚假、无意义。写作,活着,多么缺乏意味。又是这样无法排遣的坏心情!我热爱过的阳光都带有强烈的霉气,我热爱过的诗章都变得面目可憎,像迅速萎缩的星体,黑暗把我吸入深渊。孩子的哭声和笑声远如隔世,妻子的呵斥从昨天飘来,被拉长了,空洞洞的。没有什么再是坚实的了。现实的边,水的形状,模糊。世界分解、融化,成了一片黑海,一只巨大的蚌王喘息着,我陷在其中,是一只较小的蚌。

“救救我。”我说。街上的人回过头,定格在一种表情里,姿态铸进了风。他们马上变成了石头。再没有人看见我。只有我的呼声如破布挂在树枝上,缠在人们的脚踝上。1981年的冬天,我走在西安的大街小巷,在黎明的雾霭中向一个扫马路的老人问路。我又听到了自己故作镇静的声音,那么惶恐。十年后的今天,我逡巡于哈尔滨的商场、市集:救救我,救救我,谁能救救我?人们马上变成了石头。世上再没有一个活人。巨大的蚌喘息着,黑水一涌一涌,推动,抽缩,摧毁宫殿、黄金和铁塔。满世界只有巨大的喘息声和我游离、飘忽的叫声。

“我和你再没有关系了!”我对着世界大叫,我暴跳在海滨、河岸。我舞蹈着,出于恐惧和怀疑。一切和我都没有关系了,没有了,没有了——家、儿子、老婆、朋友。再没有什么事可做。救救这世界吧!没有人听见,没有人活过来。找不到交谈的事物,我学会了自言自语。许多年前,一个老人曾在海上这样自言自语。好大一条青枪鱼。好凶的鲨鱼。海边红色的狮子。人能被消灭,却不能被战胜。猎枪“砰”地一响,世界毁灭了。胜利者一无所获。

6月29日,中视台推出经典好戏《海明威》。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诗,现实,琴弦上的锈,厕所里的金子,老婆的骂声孩子的哭声,和我这个恐惧得无处可躲的渺小的蚌有什么关系!

蚌?太好了,我不是人了,我不是人了!

不是人多美!不是人多好!多轻松!毁灭吧,死吧,泛滥吧,淹没吧!

创造有什么用?写诗有什么用?活着有什么用?人是一堆无用的激情,可什么有用?为什么?什么无用,又为什么?

庄子在一座山上说:我有无用之用。于是他变成了树。我变不成树。我坐在路边。我到达不了什么。我们到达不了什么。光,尘埃,树木。泡沫在绿色的树顶出现;一朵花,又一朵花,尖叫着飞跑。蚌还在喘息,重新吐出了城市、田野、玻璃做的动物园。1991年冬天,我和一个流浪的朋友去动物园,后来在一家肮脏的小酒馆喝酒,灯光一下子亮了,外面挤满了人,很多很多孩子,像一个节日。那个朋友后来去了另一个城市,他说这儿的灯太亮了。他再没有来过。他死在了另一座动物园里。那里,冬天可以听到鹤的叫声,远远的,很亮。

世界恢复了过来。一切并没有发生。我还坐在桌边。我在想:写不出东西来就要绝望吗?干点儿其他的事儿吧!我想吃东西,一个人,吃很多很多东西:酱牛肉,很多菠菜,浓浓的汤,十屉包子。我要吃。这是最好的训练。我感到了空,黑黑的,扩张着。一个黑海,里面坐着一个小人,他要吃下一个星球。

我得出去。外面,天空的大蓝屁股老是那样对着我。真讨厌!

附件:黑海艺术家变形后的自述

许多年,天空就是这样。阳光啊,雨水啊,云啊,彩虹啊!我看见这一切,记录下其中的光明和黑暗。气流猛烈地涡旋,煅炼黑暗和光明。万物在气流中旋转,出现又消失。没有什么可以久驻,包括我居住的这座深黑的海洋。茫茫的黑水由H2O和硅土组成。我分析过它的成分。最后我在我血脉的试管中沉淀出一个这样的结论:此处不可久留。养分早已耗尽。每日的涨潮落潮,将引起世界大崩溃。可是无处可逃。后来我听信了一个巫女的劝诫,改变了自己的形状,也就是由人变成了蚌,可是为了亲吻那个美丽的小巫女,我保留了一圈玫瑰色的嘴唇,它突出,有力,像裙子的花边。我记住了祖先的遗训,吸取其中关于生存的智慧,并且把黑海退潮、涨潮所引起的每天的毁灭转移到一粒沙中。那里有一座比较坚固的天堂。我吞下了沙子。我没有想象它吞吐光明时的美丽和痛苦。我就这样住了很久很久。水越来越黏了,我几乎已不能行走。

许多年了。我不再记得自己曾经是人,不记得曾经有妻子和儿子。我的肉是玫瑰色的,它很美,很丰富,很柔软。它不脏,也不出汗。所以我想,我也是能养活老婆、儿子的。可我知道,蚌就是蚌,黑海就是黑海,比想象的小,它就在我的体内倾斜着。

我的伪足啊,我的壳呀,我的肉哇,还有我的天哪!

作者附言

这是一个寓言。

关于艺术家,他的生活,他的一切。

从来没有人能战胜自己。人最深的绝望就是他只是一个人。

所以,他变成了蚌。再从蚌变成人就很难很难。这是废话,毋庸多说。

下面讲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个叫地球的星星。它是草地上的一个洞,圆圆的黑洞。是一个孩子用他的玻璃球砸出来的。不知怎么,虚空变成了实体,升到空中。(算了算了,没意思,没意思。)

孩子说:我要吃东西。他就把玻璃球放在地球留下的那个洞里,于是,又产生了月亮。孩子说:土能生蛋。后来他读了几本书,又说:土产生一切。这时他想起自己已饿了许多年了,就撒了泡尿,于是产生了黑海。一个艺术家(我,或一只蚌)就住在那里。看着蚌一张一合,孩子很开心,他忘了去吃饭,忘了提起裤子。他有两瓣蓝色的臀,很美。

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现在的事儿可没有那么简单。往后的事儿呢,大家都知道,不说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