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荒凉的白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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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夏日的船坞

除了每天我们吞下的食物不断地使躯体沉重以外,我们心灵的收获则是难以言传的,它更像是早晨或傍晚的雾霭、彩虹的片段、灰尘的光。我们也很少与其他人谈到生命真实的收获。它遵循着与肉体不同的规律,有着自己不断的走向。心灵的变化是微妙的。有时候,当肉体兴高采烈,仿佛落在云彩上时,心灵则沮丧地待在一旁,像一个孩子隔着围栏,不解地望着猪猡何以在污泥和苍蝇之中也如此快乐。有时候,疲惫多病的肉体被它的痛苦钉在床上,心灵却开始活跃起来,忙着编织阳光、云霓、笑靥、泪痕,将它们织成一件人世间找不到的衣服。我每天活着,却感觉不到心灵上有什么收获。有时为了获得一点新鲜感,下班时我会选一条较远的路回家。可没有几天,习惯和节约的原则又把我推回原先的道路上去。我会在早晨的固定时刻经过一个交通拥挤的路口,并碰见同一位姑娘,她唯一的变化可能就是她的着装,并且由于天天可以看见,连年龄的变化也似乎停滞了。我们走向彼此来自的方向,擦身而过,有时互相交换一下目光。可我知道,在生活中我们并未真正相遇。慢慢地,这种相遇成为仪式固定下来,如果有一天我遇不到她,也许我会感到某种缺少。美丽的是那种距离,我也满足于此。在单调的上班生涯中,每天早上能看见街上走着一个这样美丽的姑娘,让人振奋,有一种清新的感觉。心灵需要变化,需要意外,需要旅行,来保持它的活力。能持续不断地有所发现,心灵会慢慢地隐秘地变化。比如,拨开树叶找到清凉的泉水,在林中走得更远一点儿,看到乌鸦的巢上又多了些树枝,或者沙地上又多了些小洞和爬行的轨迹,这些都是生命的雨水和幸福,细小而微妙。一天能有个好的结束殊为不易。欢乐的心境那么易碎,人们的心情通常是沉重、烦闷与厌倦。但是忽然,就在一天即将徒劳地逝去的时候,也许一次漫不经心的散步,却能在无意中改正错误、混乱的一天,某种可喜的变化发生了。弗罗斯特显然有过这种体验,当他度过沉闷的一天,穿过覆雪的树林回家,也许还又饿又冷,可是忽然,柞树上一只乌鸦振翅,把雪尘撒到他的身上,向他聒噪,于是这一个日子便得到了拯救,他感到这一天终于没有白过。撇开这里面深入骨髓的个人和宇宙的凄凉之外,弗罗斯特透露给我们的,则是关于心灵的极为高级的智慧:心灵总不会拒绝微小的发现来刺激它,喂养它自己。无论如何,总该发生点儿什么。蜜蜂的针刺也能使心灵清醒。

今年夏天,我迷上了散步,从日落时分,一直到暮色深沉。一条美丽的江给我提供了这种方便。近来我总是被入夜的船坞所吸引,凭着那些白色的栏杆,我是多么长久地凝望着那灯火通明的船坞啊!我奇怪冬天我为什么没能注意到它们,似乎它们并未存在过。黄色的船坞,它的灯光在水中被拉长成为火炬,干净的地板每天都有人蘸着江水拖得锃亮,发出一种棕色的柔和的光。在越来越深的夜色之中,它显得那么神秘、孤独、美好。它代表了我始终不能熟悉的一种生活。江上不时有亮着红灯的小艇“突突”地靠近它。风自由地穿过它哥特式的棚顶和支柱。那些茶色玻璃窗内人影绰约。廊上放着椅子,有时还有一张桌子,九点左右便有人把它们一一收起。许多天,我便是久久凝望着它,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如此强烈地吸引着我,让我感到又美好、又凄凉,不肯离去。后来,作为某种象征,船坞进入了我的一首含义模糊的诗中:

晚餐将在灯火通明的黄色船坞进行。夜色

在河面上聚集。捕蟹的小灯红红的,一直亮着

水底爬过的影子沾满沙粒和水草。白色的栈桥在空中颤抖

啤酒在浪尖上燃烧。这个季节适宜会见美人

可厕所里更黑。旗杆卷紧我们麻木的舌头:

一半是恐惧,一半是酒精的浓度。饮料的可靠性

是另一个问题。黑暗随浪头扑在窗上。我的现实感

来自江上的汽笛。拖船缓慢模糊的暗影

是的,我一直想望能在这样的船坞、灯影、夜色中与三两知己小酌,随便谈些什么,当江上的汽笛响起,便暂时中止谈话,默默地饮酒,或者望着江上移动的船影。而在我们头上,云层之下,一颗大星正悄悄地接近水面。那种古典式的宁静和美。在诗中,我凭空加进了这种一相情愿的想象,并增添了某种比现实更为恐怖的神秘感:水底爬过的影子,栈桥无端地颤抖,黑暗的厕所,扑在窗上的浪头,以及旗杆、麻木的舌头,等等,让人联想到政治的意象。还有不曾存在的美人。但我忽略了某些令人不快的东西:蚊虫的叮咬,在那种情境下(显然并不是热闹的宴席,而是颇具智者清淡意味的小酌与深奥的交谈)一个现代美女所表现出的不安,以及被冷落的尴尬烦躁。我的想象忽略了这些,而将船坞提升到高空,成为某种场景或象征。在满足了这种种的想象之后,我会安恬地返回家中,不再追想船坞是否在我离去后依然亮着灯。在不断的观察与反思中,我逐渐达到了这样一个结论,来解释船坞对我莫大的吸引力:除了我向往的在船坞上喝酒,乘凉,与智慧的人交谈的那种十足的艺术家的理想,在广大的黑夜之中,在宽阔的江上,船坞,仅仅是一处亮灯的地方,它的孤立,则可以联想到这样的观念——在世界的茫茫黑夜中,也许我们人类只能拥有这一片短暂的灯光、美以及对生命的镇定与信任,只是由于对船坞下的激流和周遭黑暗的暂时忘却造成的幻觉。由于船坞离现实的岸只有十几米的距离,并不脱离现实,于是,它便成了我这个既渴望生存又渴望与吃吃喝喝、忙碌纷扰的现实保持一段审美距离的人的合理的想象空间。在那里,人们可以同时看到两岸的景色,既超脱,又不轻浮,既安宁,又时时可以感到身下轻微的震动……美丽的船坞,本该是属于诗人的所在,可我知道它只属于江上的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