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2日那天,天气晴朗得像一块蓝色水晶石。绵池镇一派平和、宁静,四围的山像翠绿的屏风,将这个世外桃源般的小镇拥抱在怀里。
初夏季节,正是农忙时候,朱能和妻子兰小妹一大早就到田里忙活,他们无法料到,这是他们最后一次下田。眼前平静安然的生活在几个小时后陷入一场令人惊悸的劫难之中。
一望无际的麦子密匝匝、绿油油,眼看快要成熟了。望着自己的庄稼,朱能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庄稼人看自己的庄稼就像看自己的娃子似的,总觉得自己的田比人家的长势更旺相;同样是麦子,自己的更密实、更饱满。他已经和兰小妹商量好了,等年下有了钱就到成都逛逛,开开眼界。
兰小妹长得并不漂亮,只是绵池镇上一个普通的农妇,但她勤快、麻利,每天除了和丈夫一块下地外还要操持家务,家里还喂养着几头猪和十几只鸡。他们的孩子大了,已经上了汶川中学。
下午两点多,正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兰小妹直起腰擦擦汗,抬头看看天,天上还是不见一丝儿云彩,大太阳明晃晃地当头照着,那边山林里布谷鸟幽幽地啼鸣,在她听来好像在唱着“割麦插禾”。
忽然,大地剧烈地摇晃,瞬间山崩地裂、乱石翻滚,地底下传来可怕的隆隆声,山谷间腾起阵阵尘土。一块巨石挟裹着风声和泥土从山上呼啸而下,眼看就砸在兰小妹身上,朱能一个箭步扑上前护住……
100多个小时后,救援人员在巨石下将两具尸体清理出来,那个男人身体呈弓趴姿势,保护着下面的女子,而那女子紧紧地抱住男子,两人已经无法分开,救援人员只好将他们一起入殓……
如果有来生,他们一定还是一对夫妻。
千年前的庞贝古城,维苏威火山的喷发令一切在瞬间定格,考古科学家在一个普通民居里发现这样的场景:一具男子的骨殖呈紧张的弯曲状态,下面是一具女子的骨殖。显然灾难瞬间来临,逃生已无可能。瞬间,仅仅出于本能,那个男子用自己的躯体罩住了女子……灾难让他们保持着这样的姿态。1000年就这样过去了。
在庞贝古城的废墟里,死亡的姿态直接呈现着人心,诠释着爱情的分量。
十几年前,在我的老家陕北以北,考古发掘中出土了一处墓葬,墓中一男一女紧紧相拥。从骨殖可以看出男性高大,女性娇小,而且他们都很年轻,显然这是一起非正常死亡。这令考古人员感到困惑,说是夫妻合葬吧,又不合当地的风俗和礼制,若不是夫妻呢,可为什么要合葬一处而且紧紧相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些已经成为化石的生命无法言说那时发生的一切,考古是科学,没有可靠依据是不会下结论的。可我坚信他们是夫妻或者恋人,在一次意外灾难中死亡。
几千年后,当汶川大地震已经被人类遗忘,已变成化石的朱能和兰小妹也许会令后人感到疑惑——他们死亡的姿势是多么的奇怪啊!
然而,这一对普普通通的夫妻或许会成为后人解读先祖情感世界的一把密钥——即使死亡也无法让爱情退却!
而我们,这些劫难中的幸存者,从他们身上再次看到了爱情的真实存在。
在庸常的生活里,我们曾多少次怀疑过爱情的存在。太多的诱惑,太多的变迁。似乎爱情只是一种虚幻,犹如水中月、彼岸花,是永不能到达之境。
而在汶川地震中,我们却看到无数朱能和兰小妹这样用生命书写的爱情故事:
“我不行了,你快离开这里,照顾好咱们的孩子,好好活下去。”压在水泥板下的谭刚义对妻子朱芙蓉说。
都江堰金凤乡政府家属院里,一片断壁残垣,满目疮痍,到处都是被灾难撕裂的伤口。大地似乎还在疼痛中微微颤抖。
“刚义,不要放弃,马上就会有人来救你!”朱芙蓉向废墟中的丈夫谭刚义呼喊。地震中的废墟上,朱芙蓉坚守在丈夫的身边,不停地和他说话,生怕他昏迷过去。一直坚持到救援人员的到来。
同甘共苦本身就是一种幸福……
转眼一年过去,回想这些蘸着鲜血的故事,它们的核心都指向了爱情,但我不想用“爱情”这个词,因为它的分量太轻、太轻,我只好另找一个词来替代它。在我看来,也许“深情”这个词更能准确地表达那种深入骨髓、融入血液的情意。因其深,感情便有了沉甸甸的分量。因其真,它又是那么朴素无华。在平凡的生活里我们似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可是在山崩地裂危难时刻,那挚爱就会迸发出巨大的勇气和力量,令天地动容。